1997年,小波去世幾個月后,艾曉明從廣州給我來信,說給我寄來了小波寫的書。其中包括小波去世前與花城出版社簽約,去世后才面世的《時代三部曲》。自接到信后,每天查看信箱,就成為我的一件重要事情??墒沁@越洋郵件走得是真慢。終于有一天,打開信箱見到了厚厚的一包。急急地抱著包裹跑回家中,滿心都是對小明的感激。
小心地打開包皮,第一本就是《我的精神家園》,小波就這樣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微微地側(cè)著頭,雙手抱在胸前,一件熟悉的花毛衣,頭發(fā)比平時整齊了一些,但還是有一縷倔強隨便地向上翹起,不變的是那嘴角的寬容睿智中透著調(diào)皮的笑容,雙唇微張,好像馬上又要向我們講出一些有趣的事情——這是書的封皮照片。
這一夜,我一口氣把《我的精神家園》讀到最后一個字。那么多熟稔的往事,被他娓娓道來,令我時笑時哭,時而心酸時而愉悅。
小波在文中經(jīng)常提到我們的親人,親人們的面容便被小波帶到了我的面前。
姥姥
小時候,我最親近的人就是我們的姥姥了。直到現(xiàn)在,姥姥去世三十多年了,她的音容笑貌仍然清楚地存在我的記憶中。她那滿口的膠東鄉(xiāng)音,慈愛地呼喚我“曼兒呀,曼◎ 本書作者和弟弟王小波。約攝于1990年。
兒呀”的聲音仍然時常在心中響起。姥姥個子不高,也就有一米五的樣子,可能是由于從小勞累,壓得沒長高吧。我們姐弟小的時候,她是黑色的頭發(fā),在腦后挽了個小髻,我們長大以后,她則是剪得短短的白發(fā),頭頂所剩不多,露出微紅色的頭皮。而她忠厚慈祥樂觀的笑容卻總是不變的。她厚厚的嘴唇,常常是微微張開著,小波的厚嘴唇很像姥姥的。
姥姥沒有受過什么教育,受苦受累一輩子,可是她很有自己的道德觀人生觀。在我看來,姥姥的性格可以用一句套話總結(jié)——勤勞樸實,剛正不阿。姥姥還很有幾分豪俠之氣,有時候有點天真率性。
我出生后不久,媽媽要隨部隊南下,就把我送到了姥姥家。姥姥家在山東省牟平縣一個叫青虎山的小山村里。姥姥的娘家在另一個小山村里。她從小被裹了小腳。小時候,我常常在姥姥洗腳時,湊過去看她的小腳。她的兩只腳,除了大拇指,四個腳趾都被壓得扁扁的彎在腳心里,足跟特別粗大。姥姥說,纏小腳可痛了,骨頭都硬被折斷,用裹腳布緊緊纏住,疼得晚上睡不著覺,纏好以后走路全靠兩個腳跟,走不快,走多了腿痛腳痛。
我的小姨只比我大一歲,我姥爺在小姨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那時我媽和二姨三姨都已離家參加革命隊伍,姥姥一人帶著十幾歲的大舅、幾歲的小舅和一歲多的小姨,在家務(wù)農(nóng)為生,極為艱難,有一天姥姥到姥爺?shù)膲烆^上差點上吊。我爸我媽就設(shè)法把我小姨送到已經(jīng)解放了的煙臺宿養(yǎng)院里,把我放到姥姥家,這樣姥姥就可以得到一份政府給我的給養(yǎng),他們就隨部隊走了。那時我有幾個月大吧,鄉(xiāng)下沒有給嬰兒吃的東西,姥姥還有奶水,就給我吃她的奶。所以,我是吃姥姥的奶長大的。
小時候,我不知道有媽媽,只知道有姥姥,對姥姥無限依戀,寸步不離。我一歲多時和小舅一起患了麻疹,正是天寒地凍時,一天姥姥把我們放在家里,自己到河邊洗衣服。我見不到姥姥,就拼命地哭,小舅就跑到河邊去告訴姥姥我哭了。他因此受了風寒,麻疹轉(zhuǎn)成肺炎,死掉了。姥姥非常傷心。這是在我長大以后,從她一遍遍的回憶訴說中知道的。多少年過去了,她還是常常思念這個夭折的小兒子。她說,這個小兒子非常乖巧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