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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川是個黃女孩》精彩試讀(二)

吳川是個黃女孩 作者:嚴(yán)歌苓


我的自作多情原來可以導(dǎo)致美妙的琴聲。我說:“那我聽見的大概是你樓上或者樓下的人彈的琴?!彼f:“不可能,這種防噪音的窗子怎么可能把琴聲從幾層樓上漏到馬路上呢?”太好了。從這一點(diǎn)上看,吳川也是黎若納,不懂人情世故,不知給人搭臺階讓人下臺。

廚房突然響起一聲哨音。她跑出去,回來時端了一杯茶,不卑不亢往我面前一放。她什么時候去燒的水?我一進(jìn)門她就打算請我喝茶?我說:“既然茶也燒好了,我就再坐會兒?!彼樕敛灰虼烁膭咏z毫。她問我習(xí)慣坐蒲團(tuán)嗎。她特別討厭沙發(fā)和椅子,從小干什么都在地上。那也是一種豪華,不是什么人都有福氣把桌子、沙發(fā)、床延伸成整個地面的。至少地面得有資格去當(dāng)桌子、沙發(fā)。它至少得夠干凈,或者夠柔軟。那個金子堆大的老少爺慣寵著母女倆別出心裁。

吳川問我吃過晚飯沒有。我說不餓。她說那么一頓自助餐,大概是不會餓。我想那她問我吃晚飯沒有干什么呢。她把一盤自烤的通心粉放在我面前。吃不吃自便,她無所謂。通心粉是剛從烤箱里拿出來的,燒茶時她已經(jīng)把它熱上了。我毫無胃口,做出熱情讓她看了出來。她說不餓就不必吃,她明天可以當(dāng)午飯。我問她自己吃過晚飯沒有。她叫我不必管她,她隨時都吃得下去。

冷場總是發(fā)生。她不懂冷場在這樣的劃時代相見中不可以頻繁出現(xiàn),因?yàn)槟囊粋€冷場都可能導(dǎo)致終結(jié)。我在一個再也救不起的冷場中站起來,說:“哎呀,得走了,不然要遲到了?!彼劾锫冻瞿涿顏恚孟裾f:“并沒有挽留你呀,你早就可以走的?!?/p>

“哪天我請你出去吃飯。”我走到門口時說。

吳川笑一下,說:“好啊?!彼龥]有說:“你有空再來我這兒吧。”也沒有問:“你家住在哪里?”

我又是一陣無趣。她沒等我走到假花那兒就關(guān)上了門。我不會再來這里了。

風(fēng)打起哨來。芝加哥一夜間變色,一派鐵青,樹葉落完的枝干瘦削而鋒利。我的生意紅火,男人們在鐵青色的大都市渴望溫情。最丑陋、低下的溫情,一百元可以買到。吳川的手連鋼琴鍵也不屑于摸。手得好好洗,惡狠狠地涂上洗手液搓洗,一遍、兩遍、三遍。不祥的芝加哥初冬,人們都胡亂約會,只要不是獨(dú)處就好。兩個人打電話給我,佳士瓦和吳川。吳川只是要把我落在她家的絲巾還給我。佳士瓦說他有兩張舞劇票,他的伴兒黃了,一張票多余下來。他本來準(zhǔn)備去劇場門口賣掉它,但他不愿和一個陌生人挨著坐。我說謝謝了,很榮幸他不把我當(dāng)陌生人。他說順便一塊吃晚飯。我說那就在他學(xué)校附近選一家。因?yàn)槲冶仨殢膮谴抢锬没匚业慕z巾。

晚餐時我粉墨登場。佳士瓦把我提拔成“非陌生人”,我得領(lǐng)情。選了一條黑裙子。這是我第一次買不減價的衣服。沒什么新鮮想法,穿黑色總混得過去。佳士瓦在門口抽煙,他又讓我心動一下:抽煙的男人現(xiàn)在是以稀為貴。蠟燭、鮮花、音樂,餐館里的人全是竊竊私語。今晚他想走多遠(yuǎn)?脫下大衣后,我說我一會兒要出去等一個人。他說叫那人到里面來,也一塊兒喝一杯。我說:“約好在門口,只拿一件東西,她就走?!奔咽客吖首髑纹ぃ骸笆恰?,那我放心了。”

一杯酒下肚,我們放肆了不少。可以把罪責(zé)推到酒上。我站起來,向侍者要我的大衣。佳士瓦也要他的大衣,我說他何必去風(fēng)里陪凍一場。他說:“是嗎,在刮風(fēng)?和你在一塊怎么不覺得呀?”要沒有酒,這種初級殷勤比較倒我胃口。我還是不要他和我一道出去,他說他得確定一下,我等的那個人的確是個“她”。我把大衣還給侍者,說:“好吧,我打電話叫她進(jìn)來吧?!蔽覀冎匦伦聛恚加悬c(diǎn)累。我趕緊倒酒,喝了酒不會把許多事看穿,或者看穿也不要緊。我和佳士瓦眉來眼去,腳不老實(shí)了,在桌布下碰上也不躲開。我怕什么呢?怕佳士瓦相上吳川?他比吳川大十六歲,別逗了。吳川比我優(yōu)越?當(dāng)然。二十一歲的白癡都比我優(yōu)越,何況吳川不是白癡。我的確怕,這我得認(rèn)賬,我怕吳川向佳士瓦展示一個純情、青春的我。一個二十一歲的我,沒經(jīng)歷過遺棄,沒讓一大鍋湯燙傷過,沒有在游泳池邊吸引過許多殘酷的追尋目光。佳士瓦馬上會比出優(yōu)劣,任何男人看見了原版就不再會要?dú)埓纹?。我的嫉妒心毒辣起來:吳川擁有的太多了,劫走了屬于我的太多了?/p>

我撥通電話。吳川淡淡的聲音出來了:“你這就出來嗎?”她吃準(zhǔn)是我打的電話,“哈啰”都免了。我告訴她,到了餐館門口,往里走,走到右后角。她說好的。我想,佳士瓦假如對吳川顯露出興趣,我和他就從“非陌生人”降一級。這個大都市“非陌生人”是最正常普遍流行的關(guān)系,連我和吳川都是這種關(guān)系,大家余地留得大著呢,缺了誰也不會受不了。

剛放下電話,吳川已站在我面前,身上一股刺鼻的寒氣,她在餐館門口站了至少十分鐘。我說:“你早來了干嗎不進(jìn)來?”她只是平淡地把我的絲巾放在我的椅背上,說:“不太冷?!彼衷诖蟊嘲锩N艺f:“把包拿下來,坐會兒,想吃點(diǎn)什么?”她把手從脖子后面一抽,我看見一道暗金的弧光。非常古雅的一條長紗巾,自來舊,金色很含蓄、曖昧,摻了舊舊的秋香色和銹色。變色龍似的,從哪個光調(diào)看它都讓你小小地意外。

“你要嗎?”吳川問我。

她的樣子是隨時準(zhǔn)備我不要的。

“很漂亮!”我說。“那給你吧。”她也是漫不經(jīng)心地把它往我椅背上一搭。我謝了她,她像沒聽見。叫她坐下吃點(diǎn)什么,她說她下面還有一節(jié)課,得馬上回課堂去。再轉(zhuǎn)過頭,她小小的人兒已經(jīng)給她的大背包擋住了。本想給佳士瓦和她介紹一下,她連嘴都沒讓我插上。

“很漂亮。”佳士瓦說。

“絲巾還是女孩?”我問。

“你妹妹和絲巾都很漂亮。”

“你怎么知道她是我妹妹?”

“到廚房里把那個意大利老廚子拉出來——他視力只有零點(diǎn)一,是靠手感和嗅覺烹飪——他一眼也看得出你們是姐妹倆?!奔咽客哒f。

“不過我是她的下腳料做的?!?/p>

“不過我先見到你的,先入為主。”

我把絲巾拿過來。嶄新的氣味、質(zhì)感。吳川把它隨便往背包里一揉,和她亂七八糟的書、筆、絨衣塞作一團(tuán)。她是真不經(jīng)心,還是存心要減低送我禮物的生硬和隆重而故作不經(jīng)心呢?她為了來見我,早早就跑到餐廳門口了,在冷風(fēng)里站了那么久。她今天下午去了Marshfield還是Bloomingdale,花多少心思和時間選了這條長絲巾?她一定覺得我原有的那條太湊合,她認(rèn)為我配更華貴的東西。黎若納借這個二十一歲的吳川來評判我的審美格調(diào),借吳川的手來操辦我的形象設(shè)計。如此而已。不合邏輯的是她巴巴地等在餐廳門外的芝加哥寒冬。

主菜來了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不能從容地吃了,佳士瓦不斷看表,我們因?yàn)檎劦轿业耐甓粩嗤O戮捉馈N抑v的是我和父親、外婆的生活,它讓我講成了一段充滿陽光的日子。所有的悲劇細(xì)節(jié)都是自我解嘲,這就是黎若納在一次次懷孕、一次次流產(chǎn),最終留住了吳川的那段歲月。我告訴佳士瓦,外婆買了五只螃蟹,也養(yǎng)在米缸里。米缸可以養(yǎng)肥螃蟹,能從頭年秋天養(yǎng)到來年春天,這樣過春節(jié)就能吃上完全不宜時的螃蟹。螃蟹全鉆到了米缸底下,外婆用去手刨,手指被鉗住。我解救外婆時,發(fā)現(xiàn)了一封封的信,大部分是給爸的,一小部分是給我的。黎若納多的是時間,用寫信消磨。

“說明你母親還是愛你的,也愛你父親?!奔咽客哒f。

“她很濫情。反正她有的是感情,她不相信有人會不要她的感情。”

“你妹妹大概是最幸福的女孩?!?/p>

“大概?!?/p>

我們起身,佳士瓦為我穿大衣。他把新的長絲巾掛在我脖子上,他鐘情于吳川的選擇。一次黎若納要從香港回來看我。十七歲的我對同病室的人說:“我媽星期五來看我?!钡诙€星期五,我還是坐在醫(yī)院的花園里等,怕探視時間過了,黎若納給擋在樓下。一個二十五歲的病友很久沒下過床,被捆綁在大大小小橡皮管子和支架中。她鼻子插著氧氣管對我笑,問我見到我媽沒有。我告訴她我媽下星期五一定來,這星期她沒買到從香港飛此地的機(jī)票。第三個星期五,二十五歲的女病友問香港的機(jī)票買到?jīng)]有。她已經(jīng)不再為我望眼欲穿,她已經(jīng)在等待我的謊言破產(chǎn)。她是一個女軍官,天天有男女老少眾星捧月地圍在她床邊。第四個星期五,黎若納把電話打到護(hù)士值班室,說她下星期肯定來。第五個星期四夜里,二十五歲的女病友死了。黎若納還是沒來。黎若納造的孽可真夠深重,二十五歲的一條生命都在我的等待中耗盡。諒她也沒臉皮再打電話來。爸說她已到達(dá),突然收到香港急電又返回了香港。黃疸肝炎造成輕度肝腹水的我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成為黎若納的急事。爸從此天天下午來醫(yī)院。違反醫(yī)院規(guī)矩,他不管,他的探視要抵上雙份。半年后,爸帶著康復(fù)的我去了郵局,在隔音室里的咆哮連外面的人都聽得見。他說黎若納拋棄一個孩子一次就夠了,不必再來第二次、第三次。五個星期五,一個女孩經(jīng)歷了五次拋棄。隔音室的門開了,黎若納要和我說話。我搖搖頭。這樣多累?那五個星期五,黎若納把大家都累得夠嗆,把她自己也累著了。我可累不起了,連上樓梯都得爸背。隔音室的門又關(guān)了,爸還在張牙舞爪,口沫橫飛。手突然停在半空中,聽到那頭有句令他意外的話。我沒問他聽到什么樣的無賴借口,隨黎若納去編瞎話吧。她的借口打動了爸,她的借口一向打動爸,也只能打動他。外婆去世前,叫我把米缸里的信全燒掉。她說:“你要信了那些信上的花言巧語的話,就脫下衣服看看你身上的疤,看她怎么把你弄成了個‘花人’。”

我看著舞臺上的吉賽爾幽靈,怎么會有人把憂郁和感傷用肢體表白得這樣好?詞語是及不上的。詞語表白憂郁和傷感都那么不得體,那么矯揉造作。我的右手被試試探探地拉住了。要告訴了佳士瓦這右手的功用,他會不會還拉它?這是一只掌握著許多人糜爛享樂的手,它在操縱出一聲緊一聲的糜爛呻吟時只有一個熱望:毀了進(jìn)入到這手心里來的東西?,F(xiàn)在佳士瓦把他的手也交了進(jìn)來。我該告訴他它冷酷而兇殘,只想毀掉進(jìn)入它掌握的東西。任何東西。

星期六晚上,我到吳川的公寓樓下接她,我邀請她吃螃蟹大餐。到了六點(diǎn),她還沒下來。我把車停進(jìn)附近的收費(fèi)停車場,上樓去了。她在家,就是不接電話。原因是有的,一個藝術(shù)學(xué)院的男生和她在一起。螃蟹大餐有了第二個客人。餐中頭上包著義和團(tuán)頭巾的白種男生和我談起伊拉克戰(zhàn)爭來。他讓我意外:所有藝術(shù)學(xué)院的師生都仇恨布什的?;庶h,他竟然是個戰(zhàn)爭支持者。理論是這樣:動不動就斬人首的民族該滅絕。戴義和團(tuán)頭巾的小納粹想挑起一場論戰(zhàn)。我可不想累著自己,說他的理論有一部分道理。他問我哪一部分。我說一大部分。他摟了吳川一下,慶賀我對他的認(rèn)同。

“我很愿意和你這樣的人談話?!彼f。為他的納粹理論隊伍拉到一名壯丁,他覺得今晚賞光來吃飯吃對了,“你一看就有思想,很有力量的性格?!?/p>

“你也是?!蔽译S口胡扯。管它呢,好話便宜得很。

吳川插嘴了:“你覺得他怎么樣?”她用中國話問我。眼神把我弄成了家長。

“還不錯。這要你自己多了解才行?!蔽艺f,“什么時候認(rèn)識的?一個禮拜有沒有?”我笑得很慈祥。

“我們認(rèn)識有半個學(xué)期了。他是文學(xué)系的?!?/p>

我連吳川是什么系都不知道。我做了個眼色,叫她別講漢語,讓小納粹不舒服。小納粹看出來了,笑著說他一點(diǎn)也沒有不舒服。他不懂我們的談話更利于他觀察人的“非語言表達(dá)”。這是文學(xué)中最精華的東西:真的表達(dá),往往在語言之外。他為顯示自己的不平淡不乏味,故作偏執(zhí)。他是個很聰明的人,那份聰明得兌上水,稀釋稀釋,就不會很膩人了。

吳川是傾心于他的。他說她肯定不敢在眉毛上穿洞,戴上眉環(huán)。吳川說那是因?yàn)樗つw不好,愛發(fā)炎。他說:“得了吧。”吳川說:“我們都是疤痕體質(zhì)。”她指我和她。小納粹說:“那太可惜了,不然你會蠻酷的?!?/p>

我很想跟吳川說:“別理他。多好一張臉?去捅出亂七八糟的窟窿來,瘋啦?”我當(dāng)然不會說,沒人來問我的意見。并且現(xiàn)在的孩子們,只會在年長人的反對中得到激勵。反對越猛烈,他們越義無反顧。

“你說呢?”吳川問我。她手上出現(xiàn)了一面小鏡子,自己用手在眉毛上捏弄?!斑@里戴一個銀耳環(huán),你說怎么樣?”她眼睛從鏡子后面升上來,嚴(yán)峻地看著我。

“你不是疤痕體質(zhì)了?”我半認(rèn)真半玩笑。

“我不知道。媽媽說你是,所以我想我也是?!?/p>

看看,黎若納把這個小人兒完完整整地保存了二十一年。一塊破碎,一條裂紋也沒有。難怪那樣心急火燎,一封信啰嗦五張紙,要我替她看管這個小人兒。要我和小納粹這樣的男生們奮戰(zhàn),爭奪她。我那見不得的身體,那浮雕一樣的疤痕。黎若納和老花花公子吳岱野得魂也沒了,把一鍋燒滾的湯放在我的玩具柜沿上。爸聽見一聲慘號從里屋出來,他的女兒只有后背沒了前胸。七歲的我成了只剝皮兔子,躺在急診室床上,慘號把陌生人的眼淚都引了出來。黎若納沒有因?yàn)樗耐椿诙招?,她還是走了。連我植皮手術(shù)的最后結(jié)果也沒顧上看,就和吳岱去蜜月了。

吳川對自己的冰清玉潔、無痕無疤不耐煩了,迫不及待地催問我:“你真的認(rèn)為我眉毛上戴個環(huán)好看?”我本來想說:“嘿,你別把我扯進(jìn)去,我不負(fù)這個責(zé)!”可話到嘴邊,成了:“也許不難看。不過得選一個合適你的耳環(huán),特別細(xì)巧才行?!?/p>

她馬上揚(yáng)眉咧嘴。我從來沒見她給過我這么璀璨的笑臉。我是想籠絡(luò)她的心,還是不忍心違她的意,我不知道。我是討好她為博她一個笑臉嗎?我也吃不準(zhǔn)。反正她馬上把我當(dāng)成死黨了。不管明天怎樣,今天晚上她有個死黨也不錯。這年頭,能熱鬧就熱鬧一下,過后誰不想誰也罷。在美國誰也不愿意做強(qiáng)迫別人意志的人,沒有“為你好”這種老掉牙的呵護(hù)。爸都不去強(qiáng)迫黎若納的意志。用外婆的話說爸是個“愛憎不分明”的人。經(jīng)歷了黎若納,我也懶得去愛去憎了。

吳川在隆冬里走來走去,一邊眉毛剃沒了,腫得粉紅發(fā)亮。眉環(huán)在炎癥消下去后終于出現(xiàn)在她臉上。必須是純白金的。她可是個豌豆上的公主,反正老花花公子有錢。她因?yàn)槲业闹С侄臀矣H了不少。我收買人心收買得不錯。無論如何,爸收買了黎若納的心。她跟我說這世上她最愛的人是爸。無恥啊無恥。吳川的肚臍上也出現(xiàn)了一個環(huán)。她問我喜歡不喜歡。我喜歡不喜歡好像作數(shù)似的。既然不作數(shù)我就說:“下一個環(huán)往哪里掛?”我裝得開明至極。她為討好小納粹把自己弄得千瘡百孔。我為討好她而放棄任何見解。佳士瓦請我和吳川去他家,見了小納粹臉就陰了。他事后叫我無論付出什么代價也要拆散他們。佳士瓦是小納粹的教授,懷疑小納粹和他系里不少“年輕作家”一樣,無惡不作。

證實(shí)佳士瓦的話是在新年除夕。我邀了一大群人到我公寓作樂。茹比居然偷到了臘梅花。我懷疑她從林肯街的某家花店里訂購的臘梅,付了驚人的價錢,偏要說是偷的。偷花多詩意,古典騎士行為。茹比和小納粹選過同一門課,很玩得來。小納粹馬上口若懸河,和茹比陷入了“魔幻現(xiàn)實(shí)主義”。佳士瓦和我各自拿了酒到積了雪的晾臺上。冬天是我的季節(jié),可以遲遲不讓佳士瓦剝下我的衣服,以免把他嚇著。荷爾蒙會在漫長冬天中消耗或平息,大家沒了激情后會美好平淡地做朋友。佳士瓦會永遠(yuǎn)看不透我,誤認(rèn)為我像吳川一樣美好無損。

茹比以為我和佳士瓦進(jìn)展迅猛,不斷和我擠眉弄眼,意思是:你可真行——一夜情墮落成戀愛啦?客人們到齊了,老少參差,不過都很“波西米亞”。我成了最正統(tǒng)的形象。我發(fā)現(xiàn)佳士瓦的眼睛鋒利得很。他目光的終點(diǎn)是走廊盡頭的浴室。我看看燭光中一屋子人影,沒了戴義和團(tuán)頭巾的和染三色金發(fā)的。我突然愛上了佳士瓦,他居然暗暗保護(hù)著吳川。

他和我目光碰上,聳了聳肩。我回頭應(yīng)付了一個客人的提問,回過頭來看佳士瓦時,他已在浴室門口了。門突然開了,小納粹筆直的鼻梁對著佳士瓦胡須濃密的下巴。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

小納粹問:“干什么?”

佳士瓦說:“你在干什么?”

小納粹說:“是我先問的。你扒在門縫上,想干什么?”

佳士瓦說:“我想干的就是想弄清你在里面干什么?!?/p>

小納粹走出來,把浴室的門關(guān)嚴(yán)實(shí)。吳川給關(guān)在里面。在穿衣服?我參與進(jìn)去將是什么角色?必須出一下場,算派對主持人吧。我上去,佯作半個醉漢的嬉笑:“你們干嗎呀?佳士瓦,餐館送菜來了,幫我一把。”我把右手搭在他雄厚的背上,輕浮得讓佳士瓦一振:有希望了。不久他就可以消滅我和他的禮貌關(guān)系。我把佳士瓦拉走,小納粹又進(jìn)去了。我的浴室是他和吳川的野戰(zhàn)愛巢。

“你以為他倆在做愛?”佳士瓦問,喝酒之后絡(luò)腮胡子和嘴唇更是紅與黑分明。

“你不讓他們在這兒做他們也有地方做。這個年紀(jì)隨處可做?!?/p>

“他在教唆吳川用毒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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