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中學(xué)女學(xué)生,從來沒有跟一個自己眼中的“賤人”或“病人”做過朋友?
反正我有。
長久以來,米微微就是我心里標準的“賤人”兼“病人”。
自打璐璐離開學(xué)校之后,從表面上看起來,米微微是我初中時代過從最密切的女同學(xué)。
盡管如此,在我內(nèi)心深處,從來沒有停止過討厭米微微。
也是,女人之間任何表面上的過從密切都可能蘊含著悠長的彼此討厭。
令到女人對友誼的記憶無限綿長的,往往不是記憶著對方的好,而是記憶著對方有多討厭。
在離開中學(xué),不見米微微的好多年里,每隔一陣子,我都會想到她。在那些回憶里,一邊是我和她情同手足的畫面,一邊是心底里一些按捺不住的“不懷好意”的念頭,且那念頭仿佛野火燒不盡的離離原上草,不論我如何努力,它總能因各種原由被刺激出新一輪的滋生。
我試圖分析過自己內(nèi)心反感的根源,得出以下結(jié)論。
米微微是那樣的一個人:她長得沒有很美,功課也沒有很好,家里也沒什么背景,穿戴也不過爾爾。除了會彈一點點鋼琴,似乎也不沒掌握其他什么能算得上是“一技之長”的事兒。
總之就是一切都中等。
在我們受到的教育中,中等的人就有義務(wù)死氣沉沉。
如果和我一樣中等的米微微也和我一樣甘于中等,以懦弱的姿態(tài)保持沉默,大概我就不會那么討厭她了。
然而,她不。
她偏要置中等于不顧,任著性子活得一驚一乍,想方設(shè)法地就是要表現(xiàn)得“我跟你們不一樣”。
從我認識米微微那一刻起,她就事事處處都拿捏著一種通常只屬于美女的招搖的做派,時刻渴望被關(guān)注的熱忱毫不遜色于任何一個好看的女孩。
如果我們那個時代就流行朋友圈自拍神器這些東西,米微微一定是那種一天到晚嘟嘴比剪刀手玩兒命自拍并炫耀名牌和名人關(guān)系以各種方式堅持不懈求關(guān)注刷存在感的自戀狂。
一個長相平平的人太執(zhí)迷于被關(guān)注簡直如同A貨,應(yīng)當被列入被打假的行列。
可不是嘛,A貨的存在,不一定讓“正牌奢侈品”反感,但一定會讓“正牌平價品”反感,因為它危及到了“正牌”的自我認知。女人之間的較量往往是這樣,一旦實力失衡,就會自動搬出“道德感”給自己加碼。
米微微完全無視代表正牌們的道德感,她除了玩兒命自戀,還長期堅持使用兩個強調(diào)存在感的法寶:一笑;二沒完沒了的演熱心腸。
米微微特別愛笑。
在對整個中學(xué)的“有聲記憶”里,有兩個人的笑聲最頻繁,一個是楊震宇,一個就是米微微。
不同在于,楊震宇的笑,出于純粹止于純粹,從不故意,可是因恰到好處才特別有力量感。而米微微的笑,就好像隨時隨地都基于某個蓄謀。她總是笑得夸張,突發(fā),持續(xù)且凌亂,總覺得她是用笑在隱藏什么別的企圖。
然而,這個世界的荒謬即是在于,一切既有的秩序都無法對抗一個死乞白賴的“持之以恒”。
米微微就是那么奮力地笑著,笑到后來,真的笑出一條血路,獲得了她在乎的、被關(guān)注的結(jié)果。
或許,每一個容不下別人的心房里,總是默默對應(yīng)著一個對自己的不滿,有時,討厭是因為嫉妒;有時,反感是因為類同。雖然少年時候的我不愿意承認,然而,當她每每成為受關(guān)注的焦點時,我多么暗自希望那個位置偶爾也能屬于我。
除了笑,米微微還持續(xù)奮力地演出各種熱心橋段,那些橋段又總是跟我們身邊的男同學(xué)男老師有關(guān)。
米微微從小就毫不掩飾對異性的熱愛,這和我們大部分女生受到的“人前演驕矜”的教育再次背道而馳。
初中時期,米微微熱愛男同學(xué)的方式是隨時零障礙地拜托他們登高爬低地幫她干這干那:她抱不動她的書了,她的沙包被踢到實驗室屋頂了,她的絲巾被一陣風刮樹上了,她的自行車把歪了,她的作業(yè)兩小時以前落在了階梯教室需要翻墻進去拿……
對于自己的言行攪動起了多少其他女同學(xué)的白眼和流言,米微微毫不在意,她的興致從來不會因為任何的反感而收斂,她只會在逆境中越挫越勇。
問題是,她那一套在我們認識有限的男性世界里似乎很受歡迎。
我們剛上初一的時候,一回,女音樂老師請假,臨時換了個年輕的男音樂老師。男老師很靦腆,不知如何應(yīng)酬我們,只好用手風琴自拉自唱一首歌作為開場,剛唱完,老師都還沒張嘴說話,只聽角落傳來一陣抽泣。不用回頭我就知道是米微微,在那個頗有幾分姿色的男音樂老師踏進教室的瞬間我就預(yù)感到米微微可能會有所作為。
果不其然,米微微哭了,且哭的動靜越來越大。男音樂老師很訝異,紅著臉問這是為何?。棵孜⑽⒁贿吥ㄑ蹨I一邊一字一哽咽地說:“我被老師您的音樂感動了?!?/p>
在接下來信口胡謅被感動的原因時,米微微又裝作不經(jīng)意地把她會彈鋼琴這事兒告訴了音樂老師。果不其然,我們再次被迫聽了米微微彈鋼琴,她以浮夸的姿態(tài)和拙劣的技術(shù)彈了讓人糟心的理查德·克萊德曼。男老師在旁邊嘴巴時張時閉地演陶醉,還兩只胳膊一上一下笨拙地打著拍子,一幅琴瑟和鳴的德行,身心早熟的女同學(xué)米微微,瞬間讓我們這群知行合一的傻孩子淪為可有可無的背景。
那個男老師只帶了我們一節(jié)課,但在十幾年之后的一次同學(xué)聚會上,米微微還拿出那個老師寄給她的圣誕卡給大家看,裝作有一搭沒一搭地問我們還記不記得有這么個老師。
我心里說,我倒是想不記得呢,架不住您每年顯擺一回啊。
另一次,上體育課,最后20分鐘老師讓自由活動,男同學(xué)們?nèi)ヌ咔?,女同學(xué)們分成幾組有的跳皮筋兒,有的玩兒沙包。米微微沒參加任何女同學(xué)們的游戲,蹦跳著到操場邊上去看男同學(xué)踢球。
班上有一個叫張繼業(yè)的男同學(xué),踢到興頭上,沒看清眼前就一腳長傳,不僅踢到了足球也踢到了足球后面的石頭,球沒飛出太遠,張繼業(yè)的球鞋應(yīng)聲而裂,同時裂開的還有他右腳的大腳趾。
圍觀的米微微立即沖到受傷的張繼業(yè)面前,毫不介意地把張繼業(yè)的腳捧到眼前,親自給張繼業(yè)脫了鞋,并且當著其他看傻眼的男同學(xué)們的面把綁馬尾辮的一條絲質(zhì)的小方巾解開,用那條方巾包扎了張繼業(yè)的大腳趾。
等大家剛要為米微微的壯舉贊嘆,她又把事件推向另一高潮:她放下張繼業(yè)的腳之后就暈倒了,且體育老師沖過來拍了她臉好多下她都沒醒。
她倒下去的時候頭發(fā)散落在臉側(cè),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那是她故意為之——一個正常的中學(xué)女生不可能暈倒的時候還成功把頭發(fā)散出電視劇里的病態(tài)造型。
就這樣,大家的焦點立刻從張繼業(yè)變成了米微微,體育老師甚至沒管張繼業(yè)繼續(xù)流血的腳趾頭,抱起米微微就沖向醫(yī)務(wù)室。
據(jù)說等到了醫(yī)務(wù)室米微微就醒了,羞澀地撩了撩額前的頭發(fā),對剛剛一路抱著她狂奔的體育老師說了句:“對不起啊老師,聽我爸爸說,我暈血。哦對了,我爸爸是市醫(yī)院的主治大夫。”
我心想,得什么樣的妖孽,才能在這種情形下,還保持斗志不忘給自己加碼。
時年26歲的體育老師,果然中計,不僅沒有惱怒,還臉一紅。其后,他在課上把米微微那天的行為定義為“勇敢,善良,細心”。那年期末考試,米微微跑800米明明沒達標,體育老師也讓她過了,還慈眉善目地走到正在夸張的氣喘吁吁的米微微面前拍了拍她的頭發(fā)說:“我知道你努力了,就這樣吧,再跑你該暈倒了?!?/p>
此后大家再提起張繼業(yè)受傷一事的時候,很少人關(guān)心張繼業(yè)的大腳趾,倒是米微微“暈倒”成了主要記憶點。
我本來很為張繼業(yè)不值,白受了傷,還受到不公正冷落,傷口還可能被米微微的絲巾給耽擱了。
誰知道當事人張繼業(yè)也是糊涂,不僅到處說米微微仗義,還給米微微買了一條新絲巾,從此成為米微微的死黨,對米微微的要求隨時有求必應(yīng)。
有著這樣一些男同學(xué)男老師的世界,真是令人氣餒。
是啊,很多時候,最令女人氣餒的,不是男人粗心,而是他們認不清個別女人的別有用心。
米微微長此以往,對她看不慣的也不止我一個人,就在各種事端之后,終于有人忍不了了。
話說有那么一陣子,米微微忽然愛上了京腔,只要有機會她就搶著說話,滿教室四散著米微微面無愧色濫用兒化音的大嗓門兒。
“口音”是一個特別的東西,有時候從一個人的口音可以聽出他或她對這個世界的認同方式。
在我后來對米微微長達四分之一世紀的認識中,見識過她各個階段的不同的口音。不論那是京腔、臺灣腔、紐約英語倫敦英語,還是華僑般的故意口齒不清,都是米微微當時的生活縮影。
誰的成長過程都有幾種諂媚世界的私房秘籍,要說這也沒什么,但得確保自己諂媚的時候別招惹了別人。
“你給我把舌頭捋直了好好說話!”
終于爆發(fā)的是范芳老師,她嚷出這句的時候一臉都是“我忍你很久了”的憤怒表情。
范芳喝止米微微的同時把她隨身帶的一本教案舉起一尺多高,然后狠狠地摔向講臺。
那是范芳的招牌動作,她每次表達憤慨都把教案舉起來再使勁摔下去,好像猛然就得跟講臺不共戴天,必須使勁兒摔教案才足以表達她的態(tài)度。
坐第一排的劉青同學(xué)初中沒畢業(yè)就得了呼吸道疾病,我一度深深懷疑她是常年吸范芳老師從講臺上拍起來的粉塵給鬧的。
米微微正在興頭上,臉上的表情一個急剎車沒剎住,借慣性不知好歹地問了句:“嘿嘿,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你還問?!你還笑!嘖嘖!你給我站起來!你一個學(xué)生我一個老師,你跟我說話你坐著我站著,你這是哪門子規(guī)矩?啊?嘖嘖,你個沒規(guī)矩的!你一個女同學(xué)怎么臉皮這么厚!”
米微微一時面子上過不去,緩慢地站起來,半垂著頭低聲又問了句:“我,我怎么就臉皮厚了?”
“你就是臉皮厚!你這不是臉皮厚是什么?你臉皮不厚你會好意思問?!”
范老師用一個肯定句一個設(shè)問句和一個反問句徹底消滅了米微微最后一絲氣焰。
“老師說你,你不好好聽著好好反省,你還問我!我讓你問!”
范芳說“你”的時候掃視著全班,強調(diào)著她殺一儆百的決心:“都給我聽好了!一個女同學(xué),就!得!要!臉??!”
范芳的蓋棺定論,像一個定海神針,被定義“臉皮厚”的米微微終于暫不爭辯。
那之后,米微微不僅放慢了追隨京腔的步伐,也暫且放慢了“我跟你們不一樣”的步伐。
對于這個局面,我心情很矛盾,我不喜歡米微微的招搖,但我也不喜歡范芳老師的霸權(quán)。在兩種不喜歡的搖擺和夾縫中,我還每天跟米微微手牽手肩并肩,面無愧色地繼續(xù)跟她當好朋友。
不過,話說回來,也不是我主動要跟米微微當朋友的,我跟米微微形影不離的起因基本上跟友誼無關(guān)。
有那么一陣子,學(xué)校高班有一個女孩兒,也不知怎么了,忽然放話要打米微微。
中學(xué)校園里常常會有這種事兒發(fā)生,總有些個人,像長青春痘一樣心底時常生出一些不明來路的疙瘩,必須得打幾個人方能止癢。
米微微一度成了誘因,放話說要打她的那個人,是高班的一個女同學(xué)。
那個名叫楊晶的女同學(xué)是高班一霸,她并不認識米微微。據(jù)說就是因為米微微有一天穿了一件形態(tài)夸張顏色奪目的棒針衫,穿了就穿了,她還在校園里到處瞎逛,逛就逛了吧,她還大聲用京腔說話摻雜著大聲的笑,以上多重因素,勾搭出了楊晶的打意。
楊晶具備在學(xué)校里橫行稱霸的先決條件:身形高,嗓門大,有胸,沒家教。且成績不好,性情豪邁,蔑視校規(guī)校紀同時又恪守一些自定規(guī)則,總是在欺負一些人的同時又幫助另一些人。
“拉一個打一個”是經(jīng)過幾百年驗證好用的古老江湖土方,我們的民族特別擅長在拉幫結(jié)派上蹉跎歲月。沿襲了古老文明的楊晶,四處生事,然而人緣兒不錯。
就在楊晶想打米微微想得最難忍的那幾天,我跟米微微因這個緣由成了朋友。
那天,輪到我所在的那個組打掃教室。
打掃進入尾聲,我端著一簸箕垃圾準備做最后的收尾,走出教室的時候,看到了我哥梁小飛。
和往常一樣,他孤傲地斜站在我們班門口幾米開外的噴水池旁邊不時左右換著邊兒地抖腿,以頻次越來越快作為等我等得不耐煩的內(nèi)心寫照。
我跟梁小飛在一個中學(xué),我初一,他高三。他被我媽要求每天放學(xué)必須等我一起,對此他頗有怨氣。
那天也一樣,他看見我去倒垃圾,立刻順嘴責備。我一邊慣性地跟他斗嘴,一邊端著一簸箕垃圾快步奔向?qū)W校的垃圾站。
等奔到垃圾站,看到有一個人正站在垃圾站邊緣扒住學(xué)校圍墻企圖翻越。我的腳步聲引起翻墻人的注意,她一回頭,我一看,那人竟然是米微微。
學(xué)校垃圾站在學(xué)校公共廁所男廁的一邊,緊挨著學(xué)校西側(cè)的圍墻。圍墻后邊是男同學(xué)偷偷聚集抽煙的地方。女同學(xué)如果不是倒垃圾,一般不會去那兒待著。
米微微一看是我,兩只手沒處擱似的胡亂伸了伸。
“你怎么還沒走?”她站在垃圾站邊上,神色慌張地問了句本該我問她的話。
我把手里的簸箕往垃圾站里一掀,隔著剛被我揚起來的半米多高的塵埃回答說:“今天我們組值日。”
“哦,真的呀?!泵孜⑽]在意塵埃,就地蹲下,心不在焉地又接了一句。
我跟米微微在班里原本不屬于同一個“階級”,所以盡管同學(xué)了近一年,對話沒超過三次。
我不習(xí)慣讓比我階級高的人冷場,答非所問地又硬說了句:“我倒完垃圾就走了,我哥都來接我了已經(jīng)?!?/p>
“你哥?”米微微似乎被“哥”這個詞勾起了興致,從垃圾站邊兒上跳下來飛快走到我旁邊。
“嗯。是啊,我哥在高三二班。”米微微對我哥表現(xiàn)出的興致讓我感到有些自豪。
“真的呀?!泵孜⑽⒄f這句的時候,已經(jīng)走到我身邊相當自然地挽住了我一條胳膊,要知道這是只有特別要好的女同學(xué)之間才有的親昵舉動。她突如其來的親昵讓我既局促又自豪,我趕緊把簸箕換另一個手拿,特別希望有熟悉的同學(xué)路過能看見米微微挽著我的畫面。
就這樣,拜我媽我爸先生出了梁小飛所賜,“哥”成了我和米微微友誼的契機。
那天的后續(xù)是米微微挽著我回到教室,又用另一只胳膊挽著梁小飛三個人一起出了校門。米微微一路都蹦蹦跳跳地顯得那么開心,故作輕快“哥”長“哥”短地問了梁小飛很多問題,她表現(xiàn)出的熱情令我陷入一種介于“肉麻”和“受用”之間的奇怪感受中。
在之后一次我跟我哥在我們倆“例行兄妹交心會”上,關(guān)于米微微對我突發(fā)的友誼,梁小飛是這么分析的:米微微聽說楊晶放話要打她之后,一直在尋求各種躲避方式,那天是企圖爬墻,爬半天沒成功,碰上了我,聽我說起梁小飛,她順勢把他當成了臨時的救星。
“你別傻了,她不是想跟你當朋友,她是想跟我當朋友!有我這種朋友,在學(xué)校誰還敢呲呲?”梁小飛對自己的分析很滿意,但他并沒有當著米微微的面揭穿過。事實是,他對米微微比對我有耐性多了,基本只要米微微在,他就鞍前馬后,寵辱不驚地殷勤著,和我的其他那些憨蠢的男同學(xué)也沒太大差別。
我和米微微也是從那時候變成了密友,有將近半學(xué)期,她每天早上熱情地去我家跟我們兄妹匯合一起上學(xué),晚上再跟我們兄妹結(jié)伴一起放學(xué)。期間我奶奶突然中風,米微微還讓她爸爸幫我奶奶安排了我們那個城市最好的醫(yī)院里最難約的大夫。
“您是悠悠的奶奶,您就是我的奶奶?!泵孜⑽⒃卺t(yī)院的病床前握著我奶奶的手說出這么一句。我奶奶抽搐著半張臉竟硬是擠出了明顯的笑容。
與此同時,我則站在我父母身后遠遠地旁觀,若以常人說的“人之常情”衡量,我跟米微微完全不在同一境界。說不清為什么,我就是無法像米微微一樣沒有障礙地隨時表達感情,或是,把表達弄得聽起來像是感情。
我的家長們都是“常人”,他們念米微微的好念了長達十幾年。
“那姑娘,從小就懂事,特別會做人!不像你!”我媽每次表揚米微微的時候都不忘最后落在對我的否定上。
而大家各奔東西多年之后,米微微仍舊保持著她對一切旺盛的關(guān)注力,每隔幾年都會忽然出現(xiàn)一次,用一些舉動更新她的“會做人”:我爸媽結(jié)婚30周年紀念她在電臺點了歌,我奶奶過世她送了花圈,我哥的小孩滿月她送了一個金手鐲。
我試過幾次想跟我的家人們敞開心扉:“她那就是場面,就是讓你覺得跟你近,其實她對誰都一樣好,沒什么真心。”
“我們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有人愿意對你使場面就夠了,你這個人最有意思了,你聽聽你自己說的話,‘她對誰都一樣好’,這有什么問題嗎?你在意的是‘一樣’,我在意的是‘好’!再說了,人這輩子有場面就不錯了,哪里需要那么多真心!”我媽的話,把我問進了墻角。
是啊,我在鄙視米微微的“場面”時,我自己對她又何曾有過什么“真心”。
那半年,米微微和我形影不離,或是說,米微微上學(xué)放學(xué)跟我哥形影不離。我在上學(xué)放學(xué)之間,作為我哥的吉祥物,存在于米微微左右。
半年后,范芳走了,楊震宇來了。差不多同一時間,我哥高中畢了業(yè),楊晶因威脅要打另一個班的另一個女同學(xué)被學(xué)校勸退。那個受到威脅的女同學(xué)的爸爸,在我們那個城市很有些威望,是比米微微的爸爸更厲害的人物。
導(dǎo)致米微微跟我形影不離的原因陸續(xù)終結(jié),我們形影不離的即成慣性,尷尬地又持續(xù)了一陣。
少年時期總是糊里糊涂傷害和被傷害。少年時期也總是糊里糊涂交友和被交友。
我們表面上依舊形影不離,我們內(nèi)心都默許著一個規(guī)則:什么樣的形影不離也阻擋不了女人內(nèi)心風起云涌的互相討厭,反過來也一樣,什么樣風起云涌的互相討厭也阻止不了女人表面上的形影不離。
楊震宇接任班主任之后,范芳對米微微的制約消失了。我一直在揣測楊震宇對米微微的態(tài)度。我能確定的是,米微微這么不安分,一定能激起楊震宇的表態(tài),但像楊震宇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會怎么處置米微微,我不知道。
揣測令我些許不安,不過也沒不安太久。一天,米微微上語文課吃爆米花被楊震宇發(fā)現(xiàn)了。
那個時代,在有限的幾樣零食中,爆米花尤其受歡迎。
每隔幾天,就會有人背著一個帶風箱的鑄鐵滾筒走街串巷到處吆喝,所到之處就有人應(yīng)聲端出各種糧食排隊爆米花。小孩子們喜歡一驚一乍地等著聽米花出爐那一刻的爆破聲,那個動靜好像干杯,讓米花香噴噴的出爐帶著種儀式感。
喜歡吃爆米花是常情,然而喜歡到非要上課吃就是矯情。況且,喜歡吃和喜歡“偷吃”不可同日而語。當多數(shù)人都為了服從紀律而克制需要時,破壞紀律的人就特別面目可憎。
綜合上述,米微微是個矯情的面目可憎的紀律破壞者。
我的座位位于米微微斜后方不到5米,經(jīng)常能清楚地看見她從座位中的塑料袋里抓出一把爆米花,攥著,等老師板書的時候迅速放嘴里。如果老師回頭快,她就用一只手捂著半張臉假裝思考,等老師再板書或低頭,她就開始咀嚼,咀嚼的動靜剛好能干擾到方圓5米之內(nèi)的其他同學(xué)。
我總覺得米微微滿嘴爆米花腮幫子一股一股地偷吃中摻雜著有種近乎挑逗的表演。她像強迫癥一樣上課偷吃爆米花,我像強迫癥一樣觀察她偷吃爆米花。有時候我希望米微微的偷吃被發(fā)現(xiàn)。有時候,我又覺得米微微自己好像也希望被發(fā)現(xiàn),這么一想,我又希望她不要得逞。這些矛盾的心情,此消彼長,郁郁蔥蔥地在我心頭形成了一股沒什么重點的憤憤不平。
據(jù)說人只要認真動了什么念頭,就會產(chǎn)生氣場。
在我憤憤不平地想象米微微“被抓現(xiàn)行”過百次之后,這一幕終于實現(xiàn)。
“拿上來吃?!?/p>
楊震宇說這句話的時候正背對著我們寫一句古文。
大部分同學(xué)不解其意。
楊震宇從容地繼續(xù)板書,書完,轉(zhuǎn)過身,跟平常一樣,臉上沒什么表情。
看沒人主動承認,楊震宇沖著米微微的方向示意了一下:“說你呢,米微微,拿上來吧?!?/p>
我心跳加速,全身攢動著好戲即將上場的刺激感。
米微微沒有像我期待的那樣亂了陣腳,她在大家的注視下保持勻速地把她盛爆米花的塑料袋兒從抽屜里拿出來,放在了課桌上,然后抬頭看楊震宇,還略仰了仰臉,好像在找四目相對的最佳角度。
她那副處亂不驚的樣子讓她看起來簡直像為偷吃而生的。
“嗯,吃吧?!睏钫鹩羁粗孜⑽ⅲ瑳_她點了點頭,然后繼續(xù)轉(zhuǎn)身板書。
我從他的語氣里聽不出那到底是個表達允許的陳述句,還是一個表達諷刺的反義句。
就在我陷入揣測時,米微微竟然真從塑料袋里抓出一把爆米花,放進嘴里,開始咀嚼。
“你真吃啊你!”坐在米微微后面的曹映輝壓低嗓門兒喝止她,同時踢了她凳子一下。
“你干嗎呀你,楊老師不是讓我吃了嗎?!”米微微當場高聲回應(yīng),皺著眉撇著嘴,嘴里還含著半嘴沒吞咽的爆米花,語氣里充滿受到迫害的委屈。
事態(tài)到了這個地步,很難不了了之了,我低頭假裝看書,全身的力氣都放在耳朵上等著聽楊老師訓(xùn)斥米微微。
訓(xùn)斥是我唯一期待的“公平”。
如果可以,誰不愿意上課吃爆米花,可是我們不敢啊。人性不就是這樣嘛,多數(shù)時候我們認為的所謂“公平”,不過是期待外力打擊那些比我們更強的人,好讓我們借此忽略自己的軟弱。
然而楊震宇連頭都沒回。
等那天快下課,他才再次轉(zhuǎn)過身,把課本放下,正色道:“把這段筆記抄完。留幾分鐘,我們來說說剛才的事兒。”
等大家都抬頭,坐好,楊震宇說:“剛才,我允許米微微在課上吃爆米花。她這也不是第一次,她也不是唯一一個,我同意了,因為我不想讓她因為惦記著吃而耽誤了筆記。現(xiàn)在我想了解一下,你們對吃東西有多迫切?要不這么說吧,你們誰特想上課吃東西,請舉手。”
看大家神色窘迫,楊震宇又補充道:“不用擔心,我從來不責罰誠實的人。”
楊震宇說完,米微微率先舉了手。
“嗯,你說說你為什么非得上課吃東西?”楊震宇問。
“我爸爸說,人應(yīng)該早上7點到9點之間吃早飯。可是我們早上7點到學(xué)校,跑步,上早自習(xí),根本沒時機吃早飯。如果第一節(jié)課不吃,就錯過了吃早飯的最佳時間?!?/p>
米微微說的洋洋得意,好像她上課偷吃東西完全是為了尊重科學(xué)。
米微微的爸爸是醫(yī)生,在我們整個的初中時代,米微微一半以上的開場白都是以“我爸爸說”起頭,差不多等同于“如是我聞”,帶著不容爭辯的神圣權(quán)威。
楊震宇笑了笑說:“這個說法也有一定道理,那你回去問問你爸爸,有什么辦法能讓當老師的少吸點兒粉塵?!?/p>
有幾個同學(xué)笑了。
“笑什么?”楊震宇正色問,“我確實想知道有什么有效方法能防止老師吸粉塵,我總不能戴口罩給你們上課吧。一樣的,我讓米微微拿出來吃,是陳述句,意思就是讓她拿出來吃。除了米微微,還有誰上課特別想吃東西忍都忍不住?!?/p>
這一次,陸續(xù)有十幾個同學(xué)舉手。
楊震宇數(shù)完人數(shù)又說:“好,那反對上課吃東西的也請舉一下手。”
楊震宇問這句的時候,我很想舉手,可剛好米微微回頭,我跟她對視了一下,放棄了舉手。米微微或許只是出于習(xí)慣,平時她也會不停地左顧右盼。然而我在她看到我的一瞬間失去了表達自己的勇氣。
楊震宇又數(shù)了這一輪舉手的人數(shù),然后把贊成的“26人”和反對的“12人”分別寫在黑板上。寫完,轉(zhuǎn)身道:“這兩次都沒舉手的同學(xué)請注意,不管你們是‘無所謂’,還是‘棄權(quán)’,反正就是沒表達,根據(jù)剛才兩次舉手的人數(shù)得出的結(jié)論是,同意的比不同意的人多,且已經(jīng)超過班里同學(xué)的半數(shù),所以,以后在我的課上,如果實在想吃東西,可以吃。不過有兩個規(guī)矩:一不許吧唧嘴,二不許耽誤聽課記筆記。如果惦記著吃會讓一個人‘分心’,那還不如干脆就吃,我要的是‘專心’,不是口是心非?!?/p>
楊震宇說到這兒,米微微得寸進尺,從裝米花的塑料袋里掏出一把,放在了同桌的面前。
“收回去!”楊震宇說,“同意你們在我的課上吃東西是怕你們惦記吃的耽誤課,沒打算讓你們開茶話會。另外,這個破例只允許發(fā)生在我的課上,不許胡亂破壞別的老師的規(guī)矩,都記清楚了。”
看到米微微把掏出來的米花收回去,我心里才好受了一點點。
楊震宇又說:“請記住,這是你們自己投票的結(jié)果,如果這個結(jié)果和你希望的不一樣,就要想想,你為你希望的事兒,做過多少努力?是不是足夠努力?今天的結(jié)果是那些想上課吃東西的同學(xué)為他們的希望努力了,起碼米微微告訴我們最好上午7點到9點得吃早飯。她為她認為對的事情做了爭取,她也爭取到了?!?/p>
楊震宇說完這番話,下課鈴響了,他拿起教案轉(zhuǎn)身走了。
米微微下課之后難掩得意地穿行在同學(xué)們之間,嬉笑打鬧,像得了什么獎似的。我的那些同學(xué),真有騎墻的,慶功一般圍著米微微有說有笑,歡樂的場面像隔天就要放暑假一樣。
楊震宇用一種我從來沒聽說過的邏輯,讓米微微的違規(guī)演變成她引發(fā)了一場“民主投票”的結(jié)果。
我迷茫了。
我在沒人留意的角落里默默用門牙咬著一半下嘴唇,思考著需不需要重新思考一下我的人生。
嗯。這是一個問題。
一輩子的很多時刻,都要面臨類似選擇:究竟忠于常規(guī),還是忠于自己。以及,當一些人習(xí)慣于低眉順眼忠于常規(guī),而另一些人眉飛色舞地忠于自己,且毫不掩飾的得意時,“忠于”到底意義何在?
對此,我至今也沒有確切的答案。
十幾年前,我20歲,有一天獨自在三里屯一個咖啡店里虛耗。
虛耗的時候,我面前擺著一個橘色的筆記本電腦,什么都沒寫,什么也都沒看。只是開著,擺在面前。
我擺的那款是那年蘋果的主打產(chǎn)品,長得跟小提包一樣。2011年喬布斯過世,我在紀念他的短片里看見他意氣風發(fā)的樣子,有幾個鏡頭,他手里舉著一模一樣的橘色筆記本電腦。我忍不住鼻子一酸眼眶一緊,很想哭一會兒。這并非是對喬布斯有多少突如其來的追思,而是,透過他經(jīng)歷的無常,再次提醒我時光之緊迫。
作為一個禪修大師,喬布斯對聲色犬馬有種看透之后的善用,好東西和好人的真諦一樣,即是他的存在令你感到自在。
那個下午,靈魂屬于喬布斯先生的橘色半透明蘋果電腦正是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與之配套的還有我染成金色的指甲,緊身V領(lǐng)白T恤,低腰破洞牛仔褲和發(fā)髻邊用彩色絲巾系的一朵大花兒。那扮相,擺明了要使足全身力氣區(qū)隔于正常人。
我在那兒坐了一陣子之后,進來了三個中年女性,拎著剛掃完假貨的各種尺寸的紙口袋,坐在我隔壁桌。不久,我就聽到她們時斷時續(xù)的不友善的評論,針對的都是我的行頭和做派。
二十分鐘后,我還是被她們一浪強似一浪的議論給說走了。
回去的路上,有一些我不愿承認的挫敗感令我剎那間十分孤獨,我的心情,由內(nèi)而外,一陣悲涼,從“女人怎么這樣啊”過渡到“人類怎么這樣啊”的喟嘆。三個陌生女性無聊嚼舌根的傷害,讓我忽然明白,當一個人用穿著宣告出“我跟你們不一樣”的傲慢時,就是有可能招致攻訐。
就在那一瞬間,我忽然理解了米微微,理解了她無時無刻地以各種舉動在塑造著“我跟你們不一樣”的人生原來如此艱辛。這個世界總會教人知道,對于一切未曾真正擁有過的東西都不可妄作評價,那些屬于別人的,看似信手拈來的選擇,無一不是反復(fù)練習(xí)的結(jié)果。
就是這樣吧,一些在當時看起來不過是小事的發(fā)生,被翻出來又放回去,次數(shù)多了之后,好像發(fā)酵似的,漸漸透出些新意思。
因著自己的遭遇,我終于在心底和米微微和解,在她對這個過程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我懂了她那個重似夢想一般的對“不一樣”的捍衛(wèi)。
我終于掙脫成見的枷鎖,對著記憶中的米微微微笑,看她像一個唱著歌的小獸,花里胡哨地奔跑在我生活的斜前方。在抽離了一切偏見和批判之后,仿佛才能隔著山高水低的歲月,去擁抱少年時代的那個心事重重的寂寞著的小小的自己。
A貨的存在,不一定讓“正牌奢侈品”反感,但一定會讓“正牌平價品”反感,因為它危及到了“正牌”的自我認知。女人之間的較量往往是這樣,一旦實力失衡,就會自動搬出“道德感”給自己加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