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輕手輕腳地走進二樓的兒童房。夜已深，日歷已翻到新的一頁。六疊大小的狹小空間里擺著兩張床，兩個兒子面對面躺著，露出相似的睡臉。他們都踢開了被子，擺出雜技般的姿勢。閉上的眼瞼，長長的睫毛，微微張開的嘴唇，一切的一切都顯示出對這個社會的毫無防備。作家覺得自己無法承受他們這樣的信任，涌起仿佛心口被擰了一把似的罪惡感。

他靜靜地關(guān)上門，退到了過道上?；氐阶约旱姆块g，他看著原稿。用紅字寫的修改建議從紙面上浮起，憑空躍動。

他回憶起以前看過的電影。

那是德國導演拍攝的以越南戰(zhàn)爭時期為背景的作品，講述了被俘虜?shù)拿绹哲姴邉澝撎拥墓适?。那位空軍被敵軍帶去某處，要求其在“我的祖國錯了”的文件上簽字，但他斷然拒絕，結(jié)果受到了嚴刑拷打① 。

電影很有意思。雖然在電影院里看過兩遍，但印象最深刻的片段卻是之后在電視上看的宣傳片兼花絮。配合主角拒絕簽字的場景，可以聽到導演講解的聲音：“在這里，他被要求在背叛祖國的文件上簽名。敵人說‘其他人都簽字了’，但他堅持了自己的信念。”

對?。】吹竭@里時，作家想到，在這一瞬間，這位軍人被考驗了他的信念。

“哎，不要緊嗎？”妻子進到房間里。在敲門的同時走進房間，所以敲門只是種形式，但他并不生氣。其實，在將近二十年的生活中，他已察覺到妻子的大大咧咧多次拯救了既膽小又神經(jīng)質(zhì)的自己。妻子遞來鄰居太太旅行后帶回的特產(chǎn)饅頭，說：“你看起來比平時更憂心了?！?/p>

作家開始煩惱是否該說出自己心中的不安。他想告訴妻子神秘男人的神秘改稿所帶給他的神秘壓力，并希望妻子能一笑置之。

“出軌要被發(fā)現(xiàn)了啊?！弊骷夜室庖荒槆烂C地搪塞。而事實上，他確實有過出軌的前科，所以這句話也近似于半開玩笑地坦白。

妻子滿不在乎地笑了?！澳蔷筒挥脫牧?。我也出過軌，扯平了。”她留下這么一句后就離開了。

作家對著打印出來的原稿，看著批注的大量改稿意見，雖想要細細研讀卻很快發(fā)出嘆息。

“今天見面時挨說了嗎？”

聽到妻子的聲音，他抬起了臉。回來了嗎？作家恍惚地想著，口中說起在酒店里聽到的話題，用謳歌自由的螞蟻和阻礙它們的孩童打比方的話題。

“螞蟻和孩童的故事什么的，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啊?！?/p>

“啊呀，這個餡兒真好吃。”妻子嘴里含著饅頭說著，接著像是若無其事般地回答，“不，我覺得可以理解哦。”

作家吃了一驚?！澳芾斫?？”

“不就是說這世上有令人無法違背的洪流嗎？”

作家不懂妻子的意思，竟突然環(huán)視周圍，看那洪流在哪里。

“這個世界，就像一條不可思議的河流，連結(jié)起各種事物，到一定程度后不就會泛濫嗎？比如，那個學校里教過的，你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導火索嗎？”

為什么這時扯出差不多一百年前的事情來？作家雖然很驚訝，卻還是回答：“奧地利的皇太子夫妻在塞爾維亞被一個青年謀殺。學校的歷史課上教過?！?/p>

“我在學到這里的時候覺得很害怕呢，這么一樁殺人事件竟然與世界大戰(zhàn)聯(lián)系到一起。”

“我也是。”

“然后呢，我之前看了你房間里的一本書。”妻子開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然后從里面的架子上抽出A.J.P.泰勒的《戰(zhàn)爭因何而起》。妻子翻著書，說：“那個，據(jù)說奧地利的皇太子夫妻前往塞爾維亞訪問時有許多人反對，因為對被奧地利吞并感到不滿。反抗集團引發(fā)了事件，實際上，當天還有五個人刺殺失敗?！?/p>

“還有五個人？”

“第一個和第二個都沒能掏出槍；第三個人覺得皇太子的妻子很可憐；第四個人逃跑了；第五個人雖然扔出炸彈卻失敗了。然后，第六個人聽說前五人都失敗后很是沮喪，走進了一家咖啡館?！?/p>

“感覺像是三只小豬的故事呢。第一只小豬蓋了茅草房子，第二只小豬蓋了木頭房子?！?/p>

“另一方面，皇太子因為炸彈爆炸引發(fā)的騷亂而惱羞成怒，說‘我不想再待在這里了’，要離開。”

“如果我是他的話也會這樣，逃跑嘍?！?/p>

“結(jié)果呢，這樣一來，剛才那個鉆進咖啡館的失落第六人卻發(fā)現(xiàn)了逃跑的皇太子?！?/p>

“該說是巧合，還是什么呢？”

“很奇妙吧？因為各種巧合的合流，皇太子夫妻遇刺身亡，世界卷入了戰(zhàn)爭?！?/p>

“我覺得如果第一只小豬成功了，戰(zhàn)爭也會發(fā)生?！?/p>

“雖然是這樣，我卻覺得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超越了個人的力量，推動著事物的發(fā)展。”

“是說命運之類的嗎？”

“是比命運更為雜亂無章的東西哦。這個世界上發(fā)生的‘起因與結(jié)果’實際上都是無解的吧。就那么區(qū)區(qū)一樁殺人事件，卻與導致一千萬人死亡的世界大戰(zhàn)有關(guān)系?！?/p>

這時作家想起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是導致西班牙流感蔓延的主要原因。這樣一展開，也就是說，暗殺皇太子甚至與西班牙流感蔓延有了關(guān)聯(lián)。再說下去，就是那個青年因為沮喪而一時興起，突然想去咖啡館的心血來潮影響到了無數(shù)人的人生。

“雖然我說不太好，但或許正是這樣的關(guān)聯(lián)在推動這個世界。細小的變化重復積累，帶動世界發(fā)生了完全預想不到的變化。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情形下接到不同的命令?！?/p>

“你居然能理所當然地說出這么難懂的事?！弊骷野l(fā)現(xiàn)妻子和平時不大一樣，他總算察覺此時的妻子很奇怪。

“但是，這么想就輕松了吧？”妻子平靜地瞇起眼，“人會在某個時候、面對某方面的考驗，你面對的是一種哪怕悶著頭想破腦袋，依舊無可奈何的巨大力量，這么想不就輕松了嗎？擺好的多米諾骨牌中，即使有一塊想要抵抗，該倒的時候還是會倒?！?/p>

“那么，我該怎么做才好？若有巨大的力量想要推動我們，那我的意志以及決斷還有意義嗎？”

“很簡單啊。不管你怎么做，都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所以？”

“所以選擇能讓孩子們驕傲的做法就好了?！?/p>

“是這樣的嗎？”作家反問，卻發(fā)現(xiàn)妻子不在了。

門關(guān)著。房間里一片寂靜。直到說出“出軌”之類的話，妻子都還是真實的，那之后則是自己和妻子的幻影在對話。認識到這一點后，作家不由得面紅耳赤。

作家手中拿著泰勒的書。想想也是，不擅長看鉛字的妻子不可能翻自己房間里的書。

他看了一遍桌上的改稿意見。在酒店的休息室里只粗粗一瞥，未能理解這些修改建議到底是根據(jù)什么而提出的，現(xiàn)在再次細細一讀，他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修改，完全改變了作品原本的色彩。

他抓起聽筒，打電話給負責的編輯。

對方立刻接起了電話。

“關(guān)于改稿的事，我剛才又重新看了一遍。”

“請稍等?！必熅幷f了一句后，立刻就聽到另一個聲音說“怎么了”，正是在休息室里見過的西裝男。為什么他還在責編身旁？作家因為男人片刻不離編輯而吃驚，他們又不可能是戀人關(guān)系。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起了正事——他并不反對改稿意見，但這樣修改的話，小說的內(nèi)容會變得淺薄——他如此傳達。

“淺薄，是指什么？”

“故事中陰暗的部分不見了，整篇都變得華而不實。”

“華而不實不是挺好的嗎？”男人冷冷地反駁。

“我的讀者恐怕會失望?！?/p>

“是這樣嗎？我認為沒有問題，應該會比原來更好?！?/p>

“我很難認同?！?/p>

“這件很難認同的事最終會得到您的認同。”男人斷言，“因為會出大事。”

這一瞬間，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事再一次掠過作家的腦海。五只小豬都失敗了，最終第六只小豬殺害了皇太子夫妻，而結(jié)果是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但反過來想也是行得通的。不正是因為五只小豬沒能遵從指示，才發(fā)生了“大事”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足以堪稱“大事”了。

電話已在不知不覺間掛斷了。

原稿攤在面前的書桌上，作家則巋然不動地瞪著它。

“他堅持了自己的信念?！?/p>

那部戰(zhàn)爭電影的導演說過的旁白再一次在腦中閃過。

不只自己，所有人的主義與信念不都會突然在某一天遇到考驗嗎？不都有受到誘惑與威脅的時刻嗎？世間頻發(fā)的不倫之戀及瀆職惡行不都是類似考驗最簡明易懂的表現(xiàn)形式嗎？

面對考驗，扭曲了自己的信念。

放棄某個人、妥協(xié)、受挫，每到這時都會有渣滓一般的東西沉淀。作家想象著這樣的光景。被某個人拋棄的信念化作可怖的烏鴉羽毛，飄然落在地上。黑色的羽毛越來越多，就像有人扭轉(zhuǎn)了燈的開關(guān)，明亮的未來漸漸被黑影包圍。

另外，他也設(shè)想了相反的情況。

某個人為了不扭曲自己的信念，為了個人的固執(zhí)己見與自我滿足，給許多人帶去了災難。不是也會有這樣的事情嗎？

到了早上，作家走到餐桌旁，家人全都起床了。

作家在餐桌旁，對著還在犯困的孩子們講起或許會在未來登場的私家飛行車。孩子們的雙眼為之閃閃發(fā)亮?？粗⒆觽冋J真地討論飛行車飛入云間后雨刷是否還能起作用的樣子，作家瞇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