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莉莉安?斯莫之間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直到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出于對她自身安全的考慮,隔絕了她與外界的一切聯(lián)系為止。雖然莉莉安就住在布魯克林地區(qū)的威廉斯堡,而我就住在曼哈頓,但我們從未見過彼此。以下內(nèi)容源自我與莉莉安之間的多次電話內(nèi)容腳本和
電子郵件內(nèi)容。
那天早上,魯賓一起床便開始顯得十分躁動不安。于是,我只好把他安置在電視機前,讓他看CNN 的節(jié)目。有的時候,只有這個方法才能讓他安靜下來。魯賓一直都非常喜歡看新聞節(jié)目,似乎任何與政治有關(guān)的內(nèi)容都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他還常常會裝模作樣地與電視里的那些“大話精”或是政治分析家激烈爭辯,就好像他們能聽見他說話一樣。所以,在我看來,魯賓是絕不可能錯過中期選舉過程中的任何一場辯論和采訪的。然而,就是這個原因讓我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妙。不知從哪一天起,他突然連得克薩斯州州長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了。沒錯,就是那個總是假裝自己說不好“同性戀”這個詞的蠢貨。當魯賓想要努力回想起那個笨蛋的名字時,我永遠也忘不了他臉上流露出的那股掙扎的神情。是的,他一直在故意向我隱瞞自己的病情,而且已經(jīng)瞞了好幾個月了。
墜機事故發(fā)生的那天,電視女主播正在采訪某位時事評論專家,并與他共同探討總統(tǒng)初選結(jié)果的可能性。在采訪過程中,還沒等這位專家把話說完,女主播就突然打斷了他:“非常抱歉,我在這里必須要打斷您一下。我們剛剛收到一條消息,少女航空公司的一架航班在佛羅里達大沼澤地區(qū)墜毀了……”
沒錯,當我第一次聽到飛機墜毀的時候,腦海里首先浮現(xiàn)出來的念頭便是9?11 事件。是不是恐怖分子搗的亂?是不是飛機上有炸彈?我猜想,每一個紐約人在聽到墜機的消息時,大概都會這么想吧。
接著,電視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幅直升機拍攝的鳥瞰畫面。畫面雖然并不是很清晰,但是隱約可見沼澤的中央有一大攤的油漬。大概是飛機墜落時產(chǎn)生的巨大沖擊力使整個機身都被沼澤吞沒了。當時,盡管房間里十分溫暖,但是我的手指卻冰涼冰涼的,就好像在捧著一大塊冰塊似的。我迅速將電視頻道轉(zhuǎn)到了一個脫口秀節(jié)目上,試圖擺脫這種失魂落魄的感覺。我回頭看了看魯賓,他已經(jīng)不知什么時候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于是,我趕緊進屋把床單換了下來,好拿到樓下的洗衣房去。
我剛做完手頭的事情,電話就響了。我忙不迭地跑過去接了起來,
生怕吵醒了魯賓。
電話是莫娜打來的,她是蘿莉最好的朋友。我心里不禁納悶,莫娜為什么要打電話給我呢?我們倆的關(guān)系一直不好,她也知道我從來都看不上她。在我心里,莫娜是一個很放蕩的女孩子,甚至可以說是作風不正。蘿莉大學期間,就是受她蠱惑,才會跑去做那些費力不討好的生意的。雖然這些生意最終的收益都不錯,但我還是看不慣莫娜身上的那種氣質(zhì)。和我的蘿莉一樣,莫娜現(xiàn)在也到了不惑之年,卻還是改不了那種輕浮的生活方式。在她還沒到三十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先后離過兩次婚了。在電話的另一頭,莫娜既沒有和我打招呼也沒有問候魯賓,張嘴就問道:“蘿莉和鮑比回家的飛機是哪一班?”
我心里的那陣涼意頓時又卷土重來?!澳阍谡f什么呀?”我問道,“他們根本就沒坐什么飛機呀?!?/p>
她焦急地說道:“莉莉安,蘿莉沒告訴你嗎?她要飛到佛羅里達去給你和魯賓找房子。”
我的手一軟,話筒一下子就從手中滑了下去。莫娜那唧唧喳喳的聲音還在話筒里回蕩著,不知在說些什么。我的雙腿也突然變得十分無力,整個人一下子跌坐在了地板上。我默默地在心中祈禱著,祈禱這一切只是莫娜的惡作劇而已。她年輕的時候就特別喜歡開這種過分的玩笑,不是嗎?于是,我連再見也來不及說,就掛上了電話,趕緊撥通了蘿莉的手機號碼。可是我的電話竟然被直接轉(zhuǎn)接到了她的語音信箱里。這樣一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記得,蘿莉前幾天跟我提過一句,說她要帶著鮑比去波士頓見一個客戶。還叮囑我若是幾天聯(lián)系不到她,也不要為她擔心。
哦,我現(xiàn)在多么希望魯賓還是清醒的呀!他一定會知道該怎么做?,F(xiàn)在回想起來,我當時的感受還只是一種單純的恐懼感。和看恐怖電影或被瘋癲的流浪漢搭訕時的恐懼感不同,那是一種讓人感覺極其壓抑、無法自控的感覺,就好像四肢和身體分了家一樣。這時,我隱約聽到魯賓那邊有些動靜。為了不吵醒他,我手足無措地跑去敲了隔壁鄰居的門。感謝上帝,我的好鄰居貝琪正好在家。她看了我一眼,就趕緊把我拉進了屋里。那時的我大概是面如土色、精神恍惚,甚至都沒有在意她屋里飄著的濃重煙草味。貝琪人不錯,常常會在她想喝杯咖啡或是吃塊餅干時來敲我家的門。
在問明事情的緣由后,她體貼地給我倒了一杯白蘭地,并逼著我把它一飲而盡,好讓我冷靜下來喘口氣。她還主動請纓,說要幫我去照看一會兒魯賓,好讓我騰出工夫來給航空公司打電話。愿上帝保佑她。盡管她后來的言行背叛了我,但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她那天的善舉。
航空公司的電話總是占線,因此我只能一直守在電話旁等待有人來接聽。就在那短短的幾個小時里,我似乎明白了生不如死的感覺是什么,那就是在焦急等待著詢問自己至愛親朋的消息時,還要一遍一遍地反復聽著《伊帕內(nèi)瑪姑娘》①的轉(zhuǎn)接鈴聲。
直到現(xiàn)在,每當我聽見這首歌,都會不禁回憶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并且還會連帶著想起貝琪家廉價白蘭地的苦澀味道,以及客廳里魯賓的聲聲呻吟,和廚房里那股揮散不去的隔夜雞湯的香氣。
我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重撥了多少次那個該死的電話號碼了。就在我?guī)缀蹩煲艞墪r,電話突然接通了。接電話的是一位女士,于是我趕忙將鮑比和蘿莉的名字報給了她。盡管她竭力保持著一副十分專業(yè)的腔調(diào),但我還是能夠聽得出來她的聲音有些緊張。她在電腦上滴滴答答地敲了一會兒,那幾秒鐘時間在我看來卻像是過了好幾天。
噩耗最終還是被證實了,蘿莉和鮑比就在這架航班的旅客名單上。
我語無倫次地告訴她,這一定是搞錯了。蘿莉和鮑比是不會死的,絕對不可能!要是他們真的出了什么事情,我一定會有感覺的!我一定會有感覺的!我根本就不能相信這個事實,也根本就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我這樣的嚴重抵觸情緒一直延續(xù)到了夏爾曼第一次來到我家拜訪的時候。她是紅十字會專門指派給我的一名創(chuàng)傷治療顧問。我記得,我當時還毫不客氣地告、訴她去見鬼吧。現(xiàn)在想起來,我真的是羞愧得無地自容。
盡管我從心底里不愿接受這個事實,我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想要直接去墜機現(xiàn)場看看。其實,我這么做也只是想離他們更近一點而已。萬一他們母子倆還活著呢?我承認我當時的思緒相當混亂,完全失去了理智??针y發(fā)生后,有關(guān)部門很快就實施了空中交通管制措施,因此,是不可能有飛機會帶我到事故現(xiàn)場去的。而且,如果我真的走了,那么魯賓要靠誰來照顧呢?天知道我要離開多久。難道我應(yīng)該把他送進養(yǎng)老院里去嗎?
但是,我已經(jīng)顧不了那么多了,滿腦子想的全是蘿莉和鮑比。我家的墻上四處都張貼著他們母子倆的照片。這其中不僅有蘿莉懷抱著剛出生的鮑比、對著相機甜美微笑的畫面,也有鮑比在科尼島上手舉著一塊巨大餅干的留影。當然了,還有蘿莉上小學時的照片,以及蘿莉和鮑比在小蜜蜂餐廳為魯賓慶祝七十歲生日時的合影。誰曾想,就在短短兩年之后,魯賓的記憶力就開始大幅衰退了。不過,好在他現(xiàn)在還認得出我是誰,也認得出蘿莉是誰。我至今還記得蘿莉第一次告訴我她懷孕了的時候的場景。一開始,我并不認同她準備去精子庫里購買精子的想法。她把這件事說得就好像和買衣服一樣簡單??墒遣痪靡院螅捅持覀?nèi)プ隽巳斯な诰氖中g(shù)。這一切在我看來太不近人情了?!拔乙呀?jīng)三十九歲了,媽咪?!保ㄋ伎焖氖诉€是堅持要叫我媽咪)她撒著嬌對我說道,“這可能是我的最后一次機會了。咱們還是接受事實吧,白馬王子是不會這么快出現(xiàn)的。”當然,在我第一眼看到蘿莉抱著鮑比時,一切的疑慮就都煙消云散了。她是個多么完美的母親呀!
說到房子的事情,我更是感到深深的自責。蘿莉知道,我一直都希望能夠搬回佛羅里達去,住進一間陽光充裕、寬敞明亮的大房子里,和魯賓一起頤養(yǎng)天年。這也是他們?yōu)槭裁匆ど线@趟旅程的原因。我猜,蘿莉大概是想要給我一個生日驚喜吧。上帝保佑她的靈魂。這就是我的蘿莉,一個既無私又寬容的姑娘。
掛上電話后,我便開始在房間里焦慮不安地來回踱步,任由貝琪在一旁使出渾身解數(shù)哄著煩躁不堪的魯賓。我還不停地拿起電話聽筒,想要確保電話線路是通暢的,接著又再度放下,就好像它是一塊燙紅的烙鐵一樣,生怕蘿莉會在這分秒之間打電話給我,說她沒有趕上這趟飛機,抑或是她和鮑比決定改乘其他的航班之類的。
電視新聞里又開始插播有關(guān)其他墜機事件的報道了。我像瘋了一樣不停把那臺該死的電視開了又關(guān),關(guān)了又開,遲遲不能決定是否要進一步了解事故的進展。哦,那些慘不忍睹的現(xiàn)場畫面呀!現(xiàn)在想起來很奇怪,當我看到那個幸存的日本男孩被從森林中抱出來并送上直升機時,我的心中突然感到無比的嫉妒。沒錯,就是嫉妒!因為那個時候我的小鮑比還生死未卜。我們唯一知道的,就是發(fā)生在佛羅里達的這起墜機事故現(xiàn)場還沒有找到任何的幸存者。
我一直以為,我們這個家庭所遭受的苦難已經(jīng)夠多的了,上帝為什么還要這樣對待我們呢?我到底是做了什么事,值得上天如此報復我?此刻,我的內(nèi)心除了愧疚、痛苦以及恐懼之外,還覺得非常孤獨。因為無論后果如何,無論他們是否真的死在了那架出事的飛機上,我都不能告訴魯賓。他現(xiàn)在既不能安慰我,也不能幫我處理后事,甚至不能在我夜不能寐的時候幫我揉揉后背??蓯旱睦夏臧V呆癥早就奪走了他的意志。
貝琪一直等到夏爾曼過來后才肯離開,說她要回家去為我們做些吃的。當然,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胃口了。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過得渾渾噩噩的。我記得自己把魯賓扶回了床上,并試圖喂他喝了點湯。我還記得自己擦洗了一遍廚房的流理臺,擦到雙手都破了皮,一碰水就像針扎一樣痛??墒?,無論身旁的夏爾曼和貝琪怎么勸我,我都聽不進去。
不一會兒,電話響了,是夏爾曼去接的,只留下我和貝琪呆呆地站在廚房里。夏爾曼是一個非裔美國人,有著一身美麗的古銅色肌膚。不過,他們也是會顯老的,不是嗎?當她再次走進廚房的時候,看上去像是老了整整十歲。我很想為你原封不動地重述她當時說的一字一句,但我好像怎么也記不起來了。
“莉莉安?!彼蟾攀沁@樣說的,“我想你應(yīng)該先坐下?!蔽乙呀?jīng)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了。那些新聞報道中的畫面又開始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怎么會有人能逃得過這種劫難呢?我直勾勾地看著她的眼睛說:“你就直截了當?shù)卣f吧。”
“是鮑比。”她說,“他們找到他了。他還活著。”
這個時候,魯賓突然在臥室里尖叫了一聲,所以我不得不請她再重復一次剛才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