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
書寫的純粹樂趣不知何時已經(jīng)悄悄告別,朋友們都開始思考哈維爾所說的“第二口氣”—繼青年的激情消散后,寫作所需憑借的新動力。他們當中的一些,或多或少都找到了第二口氣,我卻沒有。那些未能完成的書攪擾著我,像弗蘭肯斯坦的殘肢和一只眼球,緊緊追在身后,我卻缺乏把它們組裝起來的力氣。一直記得詩人朋友鄒波誠摯的告誡:寫作要真誠,要解決“我是誰,我在做什么,我要做什么”的問題,任何一首詩都是如此??墒且卮疬@三個問題所需要的勇氣和力氣,從哪里來呢?
船長 你的水手已經(jīng) / 掙脫桅桿上的繩索 / 這些你毫不知情— / 只想著大陸之后還有大陸 / 選擇無限汪洋磨煉凡人的意志 / 自以為與命運交情頗深 / 自以為是甲板的王國上最強壯的人
沒法回答這些問題,是因為我已經(jīng)變得像歐洲一樣。問題不在于內(nèi)在的分裂,而在于無法為分裂的碎片提供一條堅硬的鏈子。歐洲雖然世故,但并不憤世嫉俗。每個國家都有自己對歷史和未來的獨特理解,都堅信自身的智慧,都耽于自身而不愿改變。我的大腦就像布魯塞爾,禮貌地讓每一個內(nèi)心的成員國發(fā)言,給他們同樣的權(quán)重,不愿承認一個目的高于另一個。布魯塞爾一定會癱瘓,以平等的名義。和布魯塞爾不同的是,我沒有這里的許多人對中國的夢想,雖然沒人喜歡那里的空氣,但“至少在中國做得成事情”。
是啊,要不是在中國,我當年才不會變成一個滿心焦慮向首都和世界奔跑的青年。我很可能會坐在柏林的草地上曬每一通曬得到的太陽,假裝關心天下大事,支持所有抽象的正義,與鄰居友好相處,最大的激情就是旅行和與朋友談論新手機品牌和音樂劇目。有時厭惡滿月的明光 / 抱怨它遮蔽導航的北斗 / 在船艙里又偷偷揉拭昏花的老眼 / 以為那是海妖的鹽粒 / 向漂浮而過的萬國揮舞旗幟 / 傳達故國過時的訊息 / 不知自己已成宮廷中的笑柄
“歐洲像狐貍一樣,知道許多事情。”托尼·朱特說。中國也知道許多事情,只不過這些知識未必都起了該起的作用。黃仁宇的發(fā)現(xiàn)依然是真的:官僚體系過早成熟的農(nóng)業(yè)國家,因為耽于千百年來相對成功的專制管理,而壓抑了許多創(chuàng)新的繁榮。先進的發(fā)明因為不適用于官僚機構(gòu)的需求而被擱置和忽略,中產(chǎn)階級和資產(chǎn)階級一再被打壓,無法形成有機的自主性,無法集體提出訴求。雖然現(xiàn)代化的進程在某些方面獲得成功,但只有國家一次又一次地宣告勝利,國家的各組成部分—包括官僚機構(gòu)里的個體在內(nèi)—卻沒有形成任何可靠的安全保障和自下而上的協(xié)商渠道。中國知道的所有事情,最后都被總結(jié)為一句“皇上是最正確的”以及“就算皇上偶爾不正確,總的來說他也比任何其他人要正確”。在中國無可奈何的語境里,沒有比這更讓人安慰的總結(jié)了。
在全球越來越多的地方,有無數(shù)像我這樣的單行者。他們身后是正確而堅不可摧的總結(jié),面前卻是人類對歷史想象的盡頭。
誰還會像我一樣 / 用歌聲與你談判 / 在船舷邊反復躲避你槳櫓的擊打 / 輕輕剝?nèi)埞巧系蔫彺惡秃??/ 引舵手避開赤道無風帶 / 在港口外 夜復一夜 / 揣測你是否還會重新啟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