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爾思在悼念沈從文的文章里寫道:“一九八八年秋瑞典出版的兩本選集都引起了人們對沈從文作品的很大興趣,很多瑞典人認為,如果他在世,肯定是一九八八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最有力的候選人?!辈簧偃讼矚g這樣的說法,以此來加重對沈從文的崇仰和表達遺憾。十二年后,馬悅?cè)话l(fā)表《中國的“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個人證實了這個說法:“作為瑞典學院的院士,我必定對時間尚未超過五十年之久的有關事項守口如瓶。但是我對沈從文的欽佩和對他的回憶的深切尊敬促使我打破了嚴守秘密的規(guī)矩。沈從文曾被多個地區(qū)的專家學者提名為這個獎的候選人。他的名字被選入了一九八七年的候選人終審名單,一九八八年他再度進入當年的終審名單。學院中有強大力量支持他的候選人資格。我個人確信,一九八八年如果他不離世,他將在十月獲得這項獎。”
這固然是個很大的遺憾,不過實在說來,獲獎與否并沒有多么重要。重要的是,對沈從文的認識,能走到多遠多深。一九八八年,遠未到蓋棺定論的時候?!爸匦掳l(fā)現(xiàn)”沈從文的工作仍將繼續(xù),但是研究者將面臨的不僅僅是這方面的考驗—沈從文的“遺產(chǎn)”,還遠遠不止于人們已經(jīng)見到的:倘若有一份“清單”,這份“清單”還將不斷添加,豐富程度大大超出通常的想象。所以,不僅有對已經(jīng)列在“清單”上內(nèi)容的“再次發(fā)現(xiàn)”的問題,還有對不斷添加到“清單”上的新內(nèi)容的“第一次發(fā)現(xiàn)”。
一九九二年,岳麓書社出版《沈從文別集》,共二十冊,小開本,樸素雅致,沈從文生前就希望出版這么一套“小書”。這套書—《別集》這個名字是汪曾祺想的,每冊的書名是張充和題寫的—受到歡迎,不僅是因為裝幀形式,還因為它有新的內(nèi)容,張兆和在《別集》總序里交代得很清楚:“我們在每本小冊子前面,增加一些過去舊作以外的文字。有雜感,有日記,有檢查,有未完成的作品,主要是書信—都是近年搜集整理出來的,大部分未發(fā)表過?!边@些增加的東西,讓敏銳的人“管窺”到一個更大的沈從文世界—確實只能是“管窺”,因為這還只是零星的披露。
一九九六年,《從文家書—從文兆和書信選》由上海遠東出版社出版,讀者“管窺”到的東西更多了一些。在后記里,張兆和寫下了這樣的話:“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xiàn)在。過去不知道的,現(xiàn)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xiàn)在明白了?!?/p>
二〇〇二年,《沈從文全集》出版,沈從文的世界這才得以完整地呈現(xiàn)出來?!度饭惨磺Ф嗳f字,其中生前未發(fā)表的作品及書信等約四百四十萬字。很難設想,沒有這四百四十萬字,可以很好地理解沈從文,尤其他的后半生。
說起來,真得慶幸沈從文家人的有心、耐煩和細致,“亂紙堆”沒有化為烏有,而整理成了重要文獻。沈虎雛簡略敘述過緣起和經(jīng)過:“我一九八〇年回到北京時,破舊行李中有個小紙箱,保存著父母文革前后給我的信,其中偏偏父親規(guī)勸我怎么面對沖擊挫折,最重要的幾封,由于擔心遭查抄肆意曲解上綱,被我毀掉了。打開小紙箱時,心中的懊惱使我倍加珍惜這種不可再生的材料,那是在一間空屋子,幾個月前父親從這里搬入新居,地上猶積存著厚厚的垃圾,清理它們的時候,我順手把一切有父親文字的紙張收攏,不意竟有一整箱,從此開始了保護、收集、拼接、識別、整理的漫長歲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