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理解“囈語狂言”,理解“恢復(fù)”和“重鑄我”(1)

沈從文的后半生1948-1988 作者:張新穎


在一九四九年間,沈從文自己留下了相當(dāng)多散亂的文字材料,一九九六年上海遠(yuǎn)東出版社出版的《從文家書》曾選編了其中的一部分,題為《囈語狂言》?!渡驈奈娜返某霭?,使我們能夠看到的這部分內(nèi)容大為豐富,主要有:一、書信和零星日記,編入第十九卷;二、自白性文字《一個人的自白》、《關(guān)于西南漆器及其他》、《政治無所不在》等,編入第二十七卷;三、三首長詩,編入第十五卷;四、寫在自己著作上的零星雜感,編入第十四卷的《藝文題識錄》中。

不妨沿用《從文家書》的命名,把沈從文生病期間的文字稱為“囈語狂言”;分析他的“囈語狂言”,特別要注意其中所包含的復(fù)雜性:

一、沈從文的“精神失常”,既是外界強大壓力刺激的結(jié)果,也是他個人精神發(fā)展所致。絕不能輕估外界的壓力及其罪責(zé),但也不能因此忽視沈從文自身精神發(fā)展的狀況,特別是四十年代以來精神上的求索、迷失和痛苦;然而,如果把沈從文的“精神失?!蓖耆暈樗麄€人精神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輕視甚至無視時代轉(zhuǎn)折的重壓,則更為蒙蔽不明。

二、“精神失?!钡摹皣艺Z狂言”,到底能夠揭示出什么樣的自身狀況和時代狀況?它有什么特殊的價值?“精神失?!逼鋵嵤莻€極其模糊的說法,他的“精神”狀況到底是怎樣的?“失常”的“?!笔侵甘裁矗繌哪囊环N角度看是“精神失?!保咳绻麚Q一種角度呢?從“囈語狂言”中,是否能夠找到對這些問題的解答?

沈從文的“囈語狂言”,事隔多年后讀來,仍然驚心動魄。當(dāng)時的見證人之一汪曾祺在一九八八年的文章里就認(rèn)為:“沈先生在精神瀕臨崩潰的時候,腦子卻又異常清楚,所說的一些話常有很大的預(yù)見性。四十年前說的話,今天看起來還很準(zhǔn)確。”

三、不但要注意沈從文精神崩潰的過程,而且還要注意他從崩潰中“恢復(fù)”過來的過程;不但要看重“瘋狂”,而且還要看重“恢復(fù)”。

“恢復(fù)”不僅僅是恢復(fù)了現(xiàn)實生活的一般“理性”,變得“正?!?;而且更是從毀滅中重新凝聚起一個自我,這個重新凝聚的自我能夠在新的復(fù)雜現(xiàn)實中找到自己的獨特位置,進(jìn)而重新確立安身立命的事業(yè)。從表面上看,這個自我與現(xiàn)實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不像“瘋狂”時期那么決絕和激烈了,其實卻是更深地切入到了現(xiàn)實中,不像“瘋狂”時期,處在雖然對立然而卻是脫離的狀態(tài)。

“恢復(fù)”也并不是屈從,甚至干脆變成一個“識時務(wù)者”,隨波逐流。

十二月二十五日,沈從文寫成一篇長文《政治無所不在》,記述和總結(jié)近一年來的各種感受,其中描述了一段情景,說的兩個初中生兒子與爸爸交流思想:有天晚上,孩子們從東單勞動服務(wù)歸來,雖極累還興奮。上床后,我就坐在旁邊,和他們討論問題。

“爸爸,我看你老不進(jìn)步,思想搞不通。國家那么好,還不快快樂樂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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