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把一只大而且舊的船作調(diào)頭努力”(1)

沈從文的后半生1948-1988 作者:張新穎


在“瘋狂”中,沈從文可以說始終存在著自毀的沖動,但同時也一直掙扎著恢復過來。這兩種力量交織、交替,換句話來說,就是病情時好時壞。慢慢地,試圖恢復的意志漸漸占了上風。六月底,他甚至抱病寫完了《中國陶瓷史》教學參考書稿。

六月份,丁玲約何其芳一起到中老胡同看沈從文,勸他“拋掉自己過去越快越多越好”。在次子沈虎雛的記憶里,沈從文此前曾領著他去文管會見從沈陽來到北平的丁玲,冷淡的氣氛令這個少年深感意外。鳳凰舊友、時任中央軍委辦公廳副主任的苗族將領朱早觀,也來家中看望他,鼓勵他振作精神為新社會工作。七月二日至十九日,第一次全國文代會召開,作家們會聚北京,沈從文連代表都不是;可是他的老朋友們,巴金、李健吾、章靳以等,在會議期間來訪,還是讓他感受到友情的安慰。九月巴金來京出席政協(xié)會議,又到家里見他,勸他,鼓勵他。

在七月份給舊友劉子衡的信中,沈從文較為平靜和“理性”地談到了自己的“瘋狂”:“一個于群游離二十年的人,于這個時代中毀廢是必然的。解放北平本是一件大事,我適因種種關系薈萃,迫害感與失敗感,愧與懼,糾紛成一團,思索復思索,便自以為必成一悲劇結(jié)論,方合事實,因之糊涂到自毀?!彼炎约旱摹隘偪瘛边^程分成兩個階段,“自毀走了第一步,從治療中被斗爭,即進入第二步神經(jīng)崩潰,迫害狂益嚴重?;貋砗蟊砻鎻埩σ讶?,事實則思索套思索,如亂發(fā)一團,而一個外在社會多余的精力,一集中到我過程上時,即生存亦若吾喪我。有工作在手時,猶能用工作穩(wěn)住自己,一擱下工作,或思索到一種聯(lián)想上,即刻就轉(zhuǎn)入半癡狀態(tài),對面前種種漠然如不相及,只覺得人生可憫。因為人和人關系如此隔離,竟無可溝通。相熟三十年朋友,不僅將如陌生,甚至于且從疏隔成忌誤,即家中孩子,也對于我如路人,只奇怪又發(fā)了瘋。難道我真瘋了?我不能瘋的!可是事實上,我可能已近于半瘋”。(19;45)

七月十六日,沈從文給在香港的表侄黃永玉寫信,勸他北上。此舉似乎難以理解,細讀卻能明白,他一面是說給黃永玉聽,一面未嘗不是在說服自己;而談到自己要投身雜文物研究,則早就是心里念念不已的愿望:我很想念你,可不知如何說下去。如果在香港無什么必要,照我看北來學習為合理。這要下決心,從遠處看,不以個人得失在意,將工作配合時代,用一個謙虛誠實且得耐勞苦合群眾的工作態(tài)度,來后一定可以工作得極愉快的。(曾祺即那么上了前?。┻@里二表嬸也上了學校,睡土地,吃高粱米飯,早上四點起床,讀文件、唱歌,生活過得興奮而愉快?!?/p>

經(jīng)過幾個月檢討反省,把自己工作全否定了,二十年用筆離群,實多錯誤處。我已深深覺得人不宜離群,須合伴,且得隨事合作,莫超越。因為社會需要是一個平。我現(xiàn)在,改用二十年所蓄積的一點雜史部知識,和對于應用藝術的愛好與理解,來研究工藝美術史。這是費力難見好,且得極大熱忱和廣泛興趣方做得了的。擱下來從無人肯作,(千年來都無人認真做過)即明知是人民美術史,可無人肯來研究。我想生命如還可以用到為人民服務意義上,給后來一代學習便利,節(jié)省后來人精力,我當然來用它作為學習靠攏人民的第一課。預備要陸續(xù)把陶瓷史、漆工藝史、絲織物、家具等等一樣樣做下去?!?/p>

你要明白的事,說簡略些就是這樣。(今天我頭腦清楚,說得也比較清楚。)……信的后面談起工藝美術史研究,又是急迫的心情,方方面面,忍不住一說就是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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