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暑假,楊振聲邀請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的幾位朋友,到頤和園霽清軒消夏。馮至和夫人姚可崑帶著兩個女兒,沈從文、張兆和夫婦和兩個兒子,張兆和四妹張充和與傅漢思(Hans H. Frankel)—一個年輕的德裔美籍人,在北大教拉丁文、德文和西洋文學(xué)—都來了。中間來住過幾天的,還有朱光潛等。不巧的是,張兆和弟媳生病,張兆和又匆匆返回城里去照料。也因此,喜歡寫信的沈從文,又有了以文字和妻子交談的機會?,F(xiàn)在我們能夠看到五封信,前四封是一連四天寫的。“我想試試看在這種分別中來年青年青,每天為你寫個信?!保?8;500)
這一年沈從文四十六歲。自抗戰(zhàn)以來的十余年,與之前的各個時期明顯不同,沈從文更加敏感于個人與時代之間密切而又緊張的關(guān)系,也更加深刻地體會到精神上的極大困惑和糾結(jié)不去的苦惱,長時間身心焦慮疲憊,少有舒心安定的時刻??墒?,在頤和園東北偏僻之處的這個園中之園,他似乎放松了下來,心情也顯見地明朗。他好像有一種重新恢復(fù)“年青”的強烈沖動。給妻子的信,又出現(xiàn)了十多年前“情書時期”的抒情,還多了一點幽默,更增添了一種歷經(jīng)生活磨礪之后的韌實。
七月二十九日晚,他先“抱怨”了幾句霽清軒生活的“風(fēng)雅”,感到有點兒“倦”,轉(zhuǎn)筆卻道:“寫這個信時,完全是像情書那么高興中充滿了慈愛而瑣瑣碎碎的來寫的!你可不明白,我一定要單獨時,才會把你一切加以消化,成為一種信仰,一種人格,一種力量!至于在一處,你的命令可把我頭腦弄昏了,近來命令稍多,真的圣母可是沉默的!”“離你一遠(yuǎn),你似乎就更近在我身邊來了。因為慢慢的靠近來的,是一種混同在印象記憶里品格上的粹美,倒不是別的。這才是生命中最高的歡悅!簡直是神性。卻混和到一切人的行動與記憶上。我想什么人傳說的‘圣母’,一點都不差。……讓我們把‘圣母’的青春活力好好保護下去,在困難來時用幽默,在小小失望時用笑臉,在被他人所‘倦’時用我們自己所習(xí)慣的解除方式,而更加上個一點信心,對于工作前途的信心,來好好過一陣日子吧。我從鏡中看去,頭發(fā)越來越白得多了,可是從心情上看,只要想著你十五年來的一切好處,我的心可就越來越年青了。且不止一顆心如此。即精神體力也都如此?!彼貞浧饍蓚€人走過的日子,贊嘆:“生命本身就是一種奇跡,而你卻是奇跡中的奇跡。我滿意生命中擁有那么多溫柔動人的畫像!”他特別說到最近,“我近來更幸福的是從你臉上看到了真正開心的笑,對我完全理解的一致。這是一種新的開始,讓我們把生命好好追究一下,來重新安排,一定要把這愛和人格擴大到工作上去,我要寫一個《主婦》來紀(jì)念這種更新的起始!”(18;497,499,500)
三十日夜間,“我和虎虎坐在桌上大紅燭下,他一面看《湘行散記》,一面喝檸檬水,間或哈哈一笑,為的是‘水獺皮帽子’好笑!那想到家里也還有那么一個小讀者!”我一面和虎虎討論《湘行散記》中人物故事,一面在燭光搖搖下寫這個信……下面是我們對話,相當(dāng)精彩:
小虎虎說:“爸爸,人家說什么你是中國托爾斯太。世界上讀書人十個中就有一個知道托爾斯太,你的名字可不知道,我想你不及他?!?/p>
我說:“是的。我不如這個人。我因為結(jié)了婚,有個好太太,接著你們又來了,接著戰(zhàn)爭也來了,這十多年我都為生活不曾寫什么東西。成績不大好。比不上?!?/p>
“那要趕趕才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