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蝕此瑤臺月(6)

大唐李白2:鳳凰臺 作者:張大春


李白出川時已經(jīng)是個晚熟但終于自立的成人;他面對世事,直觀用情,卻猶滿懷天真,不知道一時之文字,會輾轉(zhuǎn)于他時形成全然異樣的解釋,竟然有一天會撲回另一個生命現(xiàn)實(shí)之中,摧毀原本的生活。那光景,猶如王神念擲天之斧,終究有墮回人間、形同霹靂的巨力。

李白寫《蟾蜍薄太清》時另有懷抱,寫《白頭吟》時也獨(dú)具感傷。這些,都在出蜀途中逐漸醞釀,具現(xiàn)了他自己的酸楚;然而令他萬萬不能逆料的是:這種直陳其事、曲發(fā)我懷的辭章,卻也可以在迢遞多年之后,成為他褻侮圣明的證據(jù)。

《白頭吟》兩篇,顯然是一詩之初、再稿,其修訂至再,情由如何?而于陳、王二皇后,同一題材,三致其思,又是什么緣故呢?

關(guān)于廢后故事,聞?wù)呦蛩粜闹?,多在宮闈爭寵、色衰愛弛或是庶子奪嫡之事?!堕L門賦》之作,開啟了這一題材的濫觴,無論是否出于司馬相如親筆,都堪稱曠世杰作。其佳處在于它擺脫了人事、權(quán)力、名位以及制度爭議的喧囂,利用賦體不憚辭費(fèi)、刻畫入微的特性,將篇幅還給一個美麗而憔悴的女子。

這種描寫的方式,一反屈原騷體那種凡遣字必有比擬、凡造語必有指涉、凡用事必有寄托的慣性;其反復(fù)陳詞,就是讓讀者緩慢地、細(xì)膩地、親切地觀玩一個失意的婦女,如在指掌間撫觸,如在眉睫間窺巡,如在肺腑間徘徊。

個別的章句一旦拋開了那些美人君王、香草君子的取譬,使之重返具體而鮮活的對象—也就是郁懷偃蹇、流涕彷徨的女子。那些政治上取直遠(yuǎn)佞、親善除惡的寓意,必須被隔絕在單純的情思之外;司馬相如用《長門賦》再一次發(fā)明了賦體—直陳其事,直抒其情,直體其物。

這個手法,在《長門賦》是有作用的。因?yàn)橐屢粋€已經(jīng)對廢后失歡無感的君王再生戀慕之情,就必須借由生動的文字凝結(jié)其視聽,撮聚其志意,全然專注于一人之身,重啟君王昔日的記憶,也重燃其愛欲,重拾其憐惜。

《長門賦》在李白心頭所引發(fā)的聯(lián)想,以及于寫作的旨趣,卻很不一樣。他不但不懷疑這篇作品可能出于偽冒,反而透過詩篇,進(jìn)一步將漢武帝和司馬相如、陳皇后和卓文君的命運(yùn)綰結(jié)成一體。

這就牽涉到司馬相如本人的故事。在《西京雜記》上記載了一則傳說,如果傳聞屬實(shí),當(dāng)系其事于司馬相如獻(xiàn)賦得官之后,歸家于茂陵時,無何而起了少年之心,想要在茂陵當(dāng)?shù)卦偃⒛贻p的女子為妾。卓文君遂寫成了一首《白頭吟》,其詞如此:

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今日斗酒會,明日溝水頭。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凄凄復(fù)凄凄,嫁娶不須啼。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竹竿何裊裊,魚尾何簁簁。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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