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說,這是一首憂傷的長詩。說來矛盾,正因為如此,我讀此書的感覺,一方面是切膚之痛歷久長存,一方面又得到一種審美的快樂,一種慰藉,甚至鼓舞。為那些不能安于無意義狀態(tài)的意義的追尋者們,即使在今天的人們已經(jīng)無法想象的殘酷慘烈之中,也能創(chuàng)造出如此美麗、如此有意義的人生。難免要想一想,他們能,為什么我們不能?
二
這本書,比之于龍應臺的《大江大海》,沒有那么波瀾壯闊。比之于齊邦媛的《巨流河》,沒有那么源遠流長。但書中的人們,各有其心靈的而不是履歷的自我,獨一無二,不可重復。他們在共同的宏觀背景下展現(xiàn)出來的微觀心理,另有其多維的廣闊和縱深,標志著“個體”的存在。特別是在那個,智力在暴力面前、群體在唯一個體面前雙重失能的時代,要透過無數(shù)被工具化、數(shù)據(jù)化、符號化了的公共面貌,發(fā)現(xiàn)個體的存在更難。
在無數(shù)沒有面孔的“人們”中,作者首先找到的是自己:
“久久不能平靜的日子里,我好像才意識到,信仰和真理,是不能等同的?!彼?jīng)抗拒過這種疏離的意識,為了不能堅持“為信仰而獻身的理想主義”,甚至說“無可爭議地劃分了人格的高下”。甚至多年后回憶起來,仍然有失落之感:“如今,當年輕時的伙伴聚會散場之后,不管你是從怎樣豪華的酒店或怎樣寒酸的飯館走出來,走在喧囂或者沉寂的夜色中,你為什么會陡然生出一點兒向往……而當你咔嚓一聲打開房門,走進你那仍然簡陋或者不再簡陋的家時,又為什么會陡然地生出一絲失落,為你日復一日面臨著的瑣碎而煩惱?”
不論信仰的是什么,這種對信仰或意義的需要(或者說缺乏感),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有的。執(zhí)著也罷,懷疑也罷,沒有信仰也罷,這份嚴肅認真,都是對信仰負責的態(tài)度。“珍重不從今日始,出山時節(jié)千徘徊?!彪y道不是更加“無可爭議地劃分了人格的高下”嗎?
在那個強迫信仰的時代,不信仰就是犯罪,何況懷疑!她因此禍從口出,可謂性格就是命運。1975年,不到20歲的她,在一個嚴寒冬夜被電話叫醒,下樓接電話時,突然被一只骯臟發(fā)臭的帽子罩住眼睛,連襪子都來不及穿,光著腳板就被帶進了陰冷潮濕的監(jiān)獄。獄中無信息,甚至外面發(fā)生了震撼世界的“四五”事件,甚至“四五”事件的一些被捕者關到了她所在的監(jiān)獄,她都不知道。
那時的她,只不過是一個能夠獨立思考,跟著感覺走的好奇女孩。作為政治犯被捕,在當時十分平常。在四壁大墻里孤絕,任性地亂想。兩年多后出獄,又任性地亂走,結果走進了當年的《今天》編輯部。不管自不自覺,總是處在歷史的前線。不管有意無意,總是投身于不可知的命運。這,就很不平常了。
感覺,有時候,是比思想更深刻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