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區(qū)車路單一,左旋右盤上升。在一個平臺下車,步行幾十分鐘,進入一個山谷。
就像晴天變了陰天,初夏變了深秋。兩邊參天古樹,擋住了正午的太陽。上方野水淙潺,澗底巨石相架。在中間流沙礫石的斜坡上行走,時或繞過一塊擋路的巨石,時或從橫臥著的枯樹底下穿過,時或遇見一個冒出地面的煙囪的頂端,才知道腳底下埋著房子。
樹木多是紅松,最大的有寶塔那么粗壯。高度或逾百米,樹齡或逾千年。腳下的樹,都有一截被礫石掩蓋。頭上的樹,根如巨手,牢牢地抓著巖層。不知道在哪個世紀(jì),山體滑坡,巖石崩裂,巨樹翻飛下落。有的被下面的樹擋住,橫臥至今。有的一直栽到谷底,根須朝上,如同凝固的火炬。有些被滾石砸斷的樹干,下半截還活在那里,向蒼天張著長臂,隱隱似有吼聲。
一塊卡車那么大的石頭,被一棵老樹擋住,懸空停在頭上。好像只要跳上一只松鼠,就會失去平衡,轟然下落,隆隆滾向澗底。艾倫叫我們不要緊張,說他幾年前帶女兒來玩時,就是這樣了。我很納悶,平衡態(tài)是封閉的,為了維持系統(tǒng)的穩(wěn)定,它需要從外界吸取能量。不知道遷流不息之中,哪來這個能量?
石流的遺跡互相覆蓋,狼藉的枯木新舊不同。有的還頗堅牢,干透的松脂如同琥珀。有的已朽蝕如土,上面的植被開著小花??梢娛伦儾恢挂淮?,事變與事變之間,有著長短不一的歷史。我想象宇宙深處某個星球上若干文明的起滅,也同這些小花的開落一樣無聲無息。我想象把億萬年的變遷壓縮到幾秒鐘來看,靜靜的群山就會波浪般起伏不定奔流到海不復(fù)還。
全方位的無限很奇異。更奇異的是,我們有一個心靈來觸摸它。我不知道心靈和它是否同一,正如我不知道數(shù)學(xué)的抽象是心靈的造物,還是原本就在那里。自從五百多萬年前非洲猿類的三大家族——人類、黑猩猩和大猩猩開始分道揚鑣,走上各自演化的行程以來,迄今我們的DNA還有百分之九十九和后二者相同。戴森和哈金斯把核冬天的陰影,以及地質(zhì)時代第六個滅絕災(zāi)變的可能,都?xì)w因于這“人的動物性”,我想那該沒錯。剩下的百分之一,那人類心靈的居所,實在是太小了。
我懷疑宗教文明和世俗文明的區(qū)別,全在這個百分比里面。前者立足于這百分之一,而把那九十九看作原罪業(yè)障,力求救贖與超越。 后者立足于那百分之九十九,致力于人類的自我約束,包括訂立憲法,定義政府,制衡權(quán)力,實行法治。兩種文明是人類進步的兩翼。但愿普遍性的喪失,不會使它失去平衡。
也許平衡已經(jīng)失去。十字架和新月之爭,迄無窮期。伊斯蘭教遜尼什葉兩派,你死我活。佛陀無執(zhí)著,而圓寂不到百年,門下就山頭林立。如果說當(dāng)年上座各部和大眾各部都擁有自己的經(jīng)、律、論三藏,禪宗六祖星夜?jié)撎訒r還帶著五祖衣缽,那么在今天的中國大陸,名山古寺的商業(yè)化和官場化,已經(jīng)什么借口都不需要了。五大宗教齊唱紅歌,更是盛況空前,嘆為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