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已經(jīng)和村里的幾個人約好,明天到家里來,談談村里人口的流向情況及大致的經(jīng)濟情形。哥說,遍想也想不起村里還有幾個能說上話的人。
吃過早飯,已是十點鐘。哥哥約的幾個梁姓人來了。一個是村長,五十來歲,是父親前面提到的前保管的兒子。和他父親一樣,白凈,比較精明。言談之中也在審視我,想弄明白我到底在干什么、有什么目的;一個是做村會計的堂叔,以謹慎而出名。還有另外一個,早年在外地工作,我叫大哥的,40歲左右回到村里,再沒有出去過。他很少與人打交道,頗有點兒神秘,不串門,有人到他家好像也不反對。有一年頭發(fā)忽然全掉光,于是,常年帶著黑色的絨線帽。還有住在村子后面的另外一個中年人,是村里有名的能人。
幾百年前,梁家兩兄弟帶著七個兒子來到這里定居,并繁衍生息。其中五門人丁比較興旺,另兩門慢慢消失。到目前為止,從大家庭看,梁家?guī)组T共有54戶,小家庭數(shù)目處于一種模糊狀態(tài)。兄弟幾個,結(jié)婚后,兩口子都出去打工,父母在家?guī)兔春⒆?。無所謂分家,但從經(jīng)濟實體來說,應該已經(jīng)算個體小家庭。從這個角度算,應該有150戶左右,共640多口人。35歲左右的年輕夫婦至少有兩個孩子,少數(shù)是三胎。從家庭居所來看,其中有兩家完全離開了村莊,搬到了打工的城市生活(把村里的宅基地賣了);一家不知所終,與村里人沒有任何聯(lián)系;七家在外打工,孩子也在外地上學,家里房子封著,幾年沒有回來,短時期內(nèi)應該不會回來;一家在鎮(zhèn)上生活,但村里還有宅基地,馬上要蓋房;還有三家在外地做生意,隔一兩年回來一次,家里的房子蓋得非常好,顯然是在為將來回來做準備;其余幾十余家都仍在村莊生活,家里的年輕人常年在外打工,留在家里的是老年人、家庭婦女和小孩。還有八九戶,家庭人員從來沒有出過遠門,就在土地里討生活。這一類人,在村里是最老實、最被看不起的,所以,經(jīng)常被大家忽略掉。
20世紀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初,梁莊人大規(guī)模地出去打工,早年主要集中在北京和西安。去北京的多在工廠做工人、保安,或在建筑工地當小工,據(jù)說有一段時間他們還在聚集在北京火車站倒票;去西安的多是在火車站周圍拉三輪車,都是以家族為中心,相互傳帶。后來,才有去青島、廣州一帶打工的。極少數(shù)人在外做生意,如校油泵、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區(qū)賣菜等等。
梁家在外打工的,有320余人,年紀最大的60歲,在新疆當建筑工,最小的15歲,跟著叔叔在青島首飾廠打工。有30多個少年在鎮(zhèn)上讀初中、高中,基本上是寄宿在學校,星期六、星期天回家。30多個兒童在鎮(zhèn)上小學讀書,爺爺奶奶照顧起居,每天接送。村莊的老人有百余人,基本上都50歲以上,在家種地,養(yǎng)孫子。還有力氣的在鎮(zhèn)上做點兒零活,在本地建筑隊當小工,或在村里石灰磚廠干活。
這里面有隱蔽的“回歸”現(xiàn)象。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最早一批出去的打工者,現(xiàn)在已人到中年,40多歲將近50歲的樣子,一部分又都回到了農(nóng)村,在家種地,間或在鎮(zhèn)上或周邊打點兒短工。另外一部分還在外面打工,但顯然堅持不了幾年。有些人不想回來,但又干不動了,只是在那里撐著。譬如我一個堂伯家的兒子,早年從部隊復員回來,娶妻生子后就出門打工,是村里最早一批出去的打工者,先在北京當保安,后來到西安蹬三輪,每年就只有春節(jié)回家。前些年在村里碰到他,說話打扮很有城市味兒,也喜歡顯示自己的優(yōu)越感,非??床黄鹱约簭臎]有出過遠門的老婆。他已經(jīng)習慣了城市生活,哪怕在那里他只是一個蹬三輪的。但很顯然,他終究是要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