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論暫且按下,這里只抽出一個問題探討一下:學問與文藝的關系到底如何?七八年前我在《讀書》上發(fā)表過一篇文章《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談我國作家的非學者化》,此文的主旨是針對“我們的作家隊伍的平均文化水平有降低的趨勢”(這個問題早在一九七九年第四次全國文代會上的大會發(fā)言中我已提出)提出:“我們既提倡作家不應與學者離得那么遠,作家也應嚴肅治學,又不能要求作家普遍成為一般意義上的學者。也許從反面更容易把話說清:即作家絕不應該滿足于自己的知識不多的狀況,作家不應該不學無術?!?/p>
很可惜,大概一些朋友并沒有讀我的這篇文章,更沒有弄清我的這一段概括題意的話就認定并傳開:某某寫文章了,某某提倡作家要“學者化”了。認為談得好者、響應者有之,認為是制造新的時髦浮夸,乃至認為此后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大量名詞、術語、洋文、假洋文旁征博引的始作俑者就是提倡作家“學者化”的某某人者亦有之。既然談了“非學者化”并有所憂慮,那當然是叫俺們“學者化”了,這種非此即彼的想當然倒確實說明了一點粗疏簡單。
反求諸己,那一篇文章中我強調(diào)了作家努力地嚴肅地治學、求學乃至“爭取做一個學者”(是爭取,還沒到化的程度)的必要性,卻沒有談夠另一面的道理,即學問和文藝,特別是和文藝創(chuàng)作與鑒賞,有相通、相得益彰的一面,也有相隔乃至隔行如隔山的一面的道理。這樣,一面說“爭取做一個學者”,又說“不能要求作家普遍成為一般意義上的學者”,就沒把道理講明、講透、講痛快。這樣,引起某種片面簡單化的理解,責任就不能全推出去。
學問與文藝有相通的一面,所以在那篇文章里我強調(diào)了作家要加強學習,特別是文化知識的學習。但學問與文藝,畢竟也有不同的一面:前者相對地重理智、重思維、重積累、重循序漸進、重以公認的標準與手段加以檢驗而能顛撲不破的可驗證性;后者則常常更多地(也不是絕對地)重感情、重直覺、重靈感、重突破超越橫空出世、重個人風格的獨特的不可重復性和無定法性。
例如,甲先生是那樣的懂文學、懂文論與文學史,讀過那么多文學讀物,談起文學來是那樣如數(shù)家珍,為什么他硬是搞不成創(chuàng)作呢?(毛主席就批評過:中文系的畢業(yè)生不會寫小說……試答如下:只是喜愛文學的人最好去教文學、講文學、論文學;而只有既喜歡文學更熱愛生活、執(zhí)著生活并能夠直接地、不借助于現(xiàn)成書本地從生活中獲得靈感、啟悟、經(jīng)驗與刺激,從生活中汲取智慧、情趣、形象與語言的人,才好去創(chuàng)造文學。
生活是文藝的唯一的源泉,文學本身并不能產(chǎn)生文學,只有生活才能產(chǎn)生文學。這些都是我的一貫信念。作家應該善于讀書,更需要善于讀生活實踐的大書、社會的大書。學者當然善于讀書,如能通一點大書(不一定同時是實行家)也許更好。換一個說法,作家多少來一點(不是全部絕對)學者化,學者多少來一點生活化,大家都學會傾聽生活實踐的聲音,如何?
或又問,乙先生是那樣的學貫中西、文通古今、讀書萬卷、著作等身,為什么聽他談起某個作家作品卻是那樣“博士賣驢不得要領”,或郢書燕說、張冠李戴,或刻舟求劍、削足適履,使生動活潑、奇妙緊張的藝術鑒賞的痛苦與歡欣,淹沒在連篇累牘而又過分自信的學問引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