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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我們在劇烈吵架中分開。我一氣之下,提前回了老家。在火車上,坐了三十八個小時。車廂如此擁擠,行李架上和硬座座位下面竟然都睡了人。一個個面色青黑、疲倦不堪的人,像一只只麻袋、箱子一樣,仿佛沒有生命,沒有尊嚴(yán),胡亂堆在那里,塞滿每個空隙。
因?yàn)榕吕?,車廂幾近密閉。污濁的空氣從這個人的肺里被擠壓出來,又鉆進(jìn)那個人的肺里,像一把拖了廁所又拖廚房、從不清洗的墩布。
聲音嘈雜,亮光慘白。為了不上廁所,我不吃不喝。頂著透亮慘白的燈光,昏睡過去,很快又被吵醒,如此反反復(fù)復(fù),頭疼欲裂。饑餓,口渴,坐得我感覺全身快都要變成石頭了,又僵又痛。
這趟慢車開開停停,遇到雨,竟也莫名其妙停了大半夜。我望著凌晨三點(diǎn)不知何處的小站臺,如此黯淡的燈光,溫黃,破舊,疲倦,如一幀人間縮影。
比肉身痛楚更難受的是,一閉上眼,全是柔山。清晨下了火車,我去買汽車票,坐回霧江。走近長途汽車站的時候,愣住了。售票大廳黑壓壓的全是人,人已經(jīng)滿溢出來,涌到車站外的空地上,看不見首尾。沒有隊(duì)伍,全是密密匝匝的人。
我沒辦法,心一橫,胡亂鉆進(jìn)那人堆里去,被擠得變了形才買到的票,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diǎn)的車。
就這樣筋疲力盡,又回到霧江。在車上昏睡過去,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快要到家了。一切陳舊,熟悉,像一則無法擺脫的夢,如山一樣壓來。它牽著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再繞回原點(diǎn),如同所有的出發(fā),都是徒勞。
我不知道是否在人性深處,對于過分熟悉的東西,有天生的厭棄——無論是老家、父母,還是伴侶。倘若離別數(shù)十年,熟悉變?yōu)槟吧鞈倩蚝酶胁拍苤匦陆?。那個寒假若有一絲意外,那就是,漫長的冷戰(zhàn)后,柔山來看我。
此前我一氣之下離開,也沒有和她告別。不見面的日子,種種怨懟,日夜思念,輪番折磨。心里那股氣,如颶風(fēng)過境,把什么都卷走了。氣過了之后,只剩萬籟俱寂的狼藉。深夜電話里,我聽到她對我說:“其實(shí)我也想你想得沒辦法?!?/p>
“那你來霧江吧?!蔽艺f。
她真的來了。大年初四,下了飛機(jī)又坐長途車,輾轉(zhuǎn)來到霧江。
我驚喜,沖動之下幾乎一路狂奔,硬是徒步跑去了霧江的長途車站。凍雨寒天,汗水竟?jié)裢噶艘律?,又傻傻站了兩個小時,才接到她。
我們在嘈雜的車站人群中久久擁抱。把她帶回家,我的父母,笑容真摯而卑微,熱情迎接她來,頓頓給我們做好吃的。那幾天,我?guī)次业男W(xué)、中學(xué),在空空蕩蕩的廠子里東游西蕩。那種感覺真好,慷慨展開自己的歷史,迎接另一個人的翻閱,批注。
夜里,我們在老房子里相擁而眠,窗外是零星的鞭炮聲。這張床伴隨我從小到大十多年,如今和至愛在此肌膚相親,仿佛某種儀式,由此得以把她融進(jìn)了我的少年、童年,緊密嵌縫,打下烙印。我有種此生再也忘不了她的錯覺。一切都很好。幾天過去,她先我一步,要回我們讀書的城市。不明白為什么她非要提前回去,說是要上班,年假已經(jīng)過了。我只好送她到車站坐長途客車,去省城乘飛機(j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