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中夾著一封厚厚的信。
在信里,她以極其羞愧的語氣,猶豫再三,鼓起萬般勇氣,隱晦地對我提起過去——過去她曾經(jīng)暴戾,無法馴服內(nèi)心那頭困獸的時候——她這樣提起,我才依稀想起來——噢,是的,好像過去她曾經(jīng)脾氣不好,對我很兇,的確如此。
那時的她,像我們每個人一樣,一切情緒來自對自身無能的憤怒,并且很容易把這種對自身無能的憤怒轉(zhuǎn)嫁給身邊的人。她在信里對我寫:
邵然,從前我這樣對你,可能是因為,你是離我內(nèi)心痛苦最近的一個人,所以我將所有的怨懟,都交給你。對不起。那時的我什么都不懂,被命運擊昏了頭。
……
希望你原諒我。折上信紙,我有一絲百感交集。
是的,命運的爪牙之下,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狼狽和無助。對于我們健全人來說,這種狼狽和無助藏在內(nèi)心;對他們來說,是刻在體表。因為他們的內(nèi)心,往往比普通人更強大。也就是這樣,我們在分班之后,一直保持書信聯(lián)系——寫讀書所得,寫個人心事。從同一個學校,寫到天各一方。想來那時候我們之間的相處方式,格外沉默而古典。隔一兩天就見面,但話也不多說,只是交換信件。當然,她寫得多,寫得長;而我寫得少,寫得短。畢竟,我有更多選擇。對我來說,除了書本和寫信之外,生活還有許多其他內(nèi)容,陪伴我的也不僅僅是拐杖和板凳。對于寫信,我有時候不免敷衍,好似一種同情心所驅(qū)使的責任感,仿佛不寫的話,很對不起她,仿佛她的快樂建立在我的回信之上。而實際上,這也許僅僅是我在高估自己,高估同情心的價值——同情,大概是她最不需要的東西之一了。
十多年的書信往來中,當然有許多斷層空白——那時我們已天各一方,被迫面對生活序列中的意外情節(jié),措手不及;各自陷在自身際遇的沼澤里,難以抽身。
在生活逐漸露出本來面目,將我一次次打回原形之后,還沒走多遠的路呢,能記掛起的人和事,就越來越少了。我只能繼續(xù)寫給自己,寫給邱天,寫給更多更多的陌生人,竟然就這樣寫出了一條意外的謀生之路,成了一個靠碼字為生的家伙。自覺或不自覺地,我聽很多人的故事,旁觀很多人的生活。愛與恨,榮與辱,每一則都不一樣,其實又都一樣。說到底,上帝創(chuàng)造的這個人間,是一出不斷重復演出的戲劇,未免太缺乏想象力了。
生活多么無趣,但一則則無趣的生活編織在一起,才構(gòu)成了生命的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