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還相當幽暗,細木格窗欞透進幾縷淡淡的晨光。那只古老得沒有了門的平柜上,一塊水銀斑駁的碗大的圓鏡,只能依稀照出個影子。
“小娟,你先梳頭,我去洗漱?!痹孪赊D(zhuǎn)身邊扣衣邊走出門去,那件士林藍的大襟衣,釘著盤花布扣。小娟是上股街黎泗記米行老板的女公子,年紀比月仙小兩歲,與月仙在縣女子師范同窗共讀,相互要好,成績算是班上的尖子。兩人都喜愛音樂,每天早上都想去學校里彈奏那唯一的一部腳踏風琴。郭月仙家住萬壽宮隔壁,學校就設在萬壽宮里。為了趕早,小娟常在郭家過夜。同學里,都說她兩人是“穿連襠褲”的。
屋里的人都還沒起床。她們躡手躡腳地走過廳堂,閃過那扇半開著的大門。
郭六依舊在嚯嚯地抽他的水煙筒。興許煙癮已經(jīng)過到了八分,他微閉著眼睛,臉上開始有了活氣?!鞍⒉?!”小娟對他禮貌地招呼,郭六卻打盹似地點了點頭。月仙拉著她,步履輕捷地向萬壽宮走去。她知道父親的習慣,像那些喝早茶上癮的人一樣,父親的這頓早煙,是雷打不動的,而且他在過癮的時候,誰個喊他他都討厭。不應你,似不懂禮;應你,像正吮奶的孩子被抽脫了奶頭。
兩個姑娘,像兩只輕盈的小燕。
“月仙姐,你還背得那首‘勸君莫惜金縷衣’嗎?”小娟和月仙,都愛背誦唐詩。自然,在女子學校里,老師不會講這一首。
“就那首《金縷衣》嗎?”
小娟點點頭。
“怎背不得,順背倒背都背得:‘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ㄩ_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p>
兩人正說著,迎面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風一般奔馳而來。臨近,見馬上一個三十開外的壯實英俊的軍官,面容剛毅,神情亢奮,揚鞭催馬。老遠地,有一匹黃馬尾隨而來。
棗紅馬風一般擦身而過,留下一串清脆的馬蹄聲和幾朵平地而起的淡黃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