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歲,考取了秀才,我從此不再到王先生處受業(yè),而自由讀書了。那時我還沒有購書的財力,幸而我第六個叔父若珊先生有點藏書,我可以隨時借讀,于是我除補讀《儀禮》、《周禮》、《春秋公羊傳》、《榖梁傳》、《大戴禮記》等經外,凡關于考據或詞章的書,隨意檢讀,其中最得益的,為下列各書:
一、朱駿聲氏《說文通訓定聲》。清儒治《說文》最勤,如桂馥氏《說文義證》,王筠氏《說文句讀及釋例》,均為《說文》本書而作;段玉裁氏《說文解字注》,已兼顧本書與解經兩方面,只有朱氏,是專從解經方面盡力。朱氏以引申為轉注,當然不合,但每一個字,都從本義、引申、假借三方面舉出例證;又設為托名標幟,與各類語等詞類,不但可以糾正唐·李陽冰、宋·王安石等只知會意不知諧聲的錯誤,而且于許慎氏所采的陰陽家言如對于天干、地支與數目的解說,悉加以合理的更正;而字的排列,以所從的聲相聯;字的分部以古韻為準;檢閱最為方便。我所不很滿意的,是他的某假為某,大半以臆見定之;我嘗欲搜集經傳中聲近相通的例證,替他補充,未能成書,但我所得于此書的益處,已不少了。
二、章學誠氏《文史通義》。章先生這部書里面,對于搭空架子、抄舊話頭的不清真的文弊,指摘很詳。對于史法,主張先有極繁博的長編,而后可以有圓神的正史。又主張史籍中人地名等均應有詳細的檢目,以備參考;我在二十余歲時,曾約朋友數人,試編二十四史檢目(未成書);后來兼長國史館時,亦曾指定編輯員數人試編此種檢目(亦未成書),都是受章先生影響的。
三、俞正燮氏《癸巳類稿》及《癸巳存稿》。俞先生此書,對于詁訓、掌故、地理、天文、醫(yī)學、術數、釋典、方言,都有詳博的考證。對于不近人情的記述,常用幽默的語調反對他們,讀了覺得有趣得很。俞先生認一時代有一時代的見解與推想,不可以后人的見解與推想去追改他們,天算與聲韻,此例最顯,這就是現在胡適之、顧頡剛諸先生的讀史法。自《易經》時代以至于清儒樸學時代,都守著男尊女卑的成見,即偶有一二文人,稍稍為女子鳴不平,總也含有玩弄等的意味;俞先生作《女子稱謂貴重》、《姬姨》、《娣姒義》、《妒非女人惡德論》、《女》、《釋小補楚語笄內則總角義》、《女吊婿駁義》、《貞女說》、《亳州志木蘭事書后》、《尼庵議》、《魯二女》、《息夫人未言義》、《書舊五代史僭偽列傳后》、《易安居士事輯》、《書舊唐書與服志后》、《除樂戶丐戶籍及女樂考附古事》、《家妓官妓舊事》等篇,從各方面證明男女平等的理想?!敦懪f》篇謂:“男兒以忠義自責則可耳,婦女貞烈,豈是男子榮耀也?”《家妓官妓舊事》篇,斥楊誠齋黥妓面,孟之經文妓鬢為“虐無告”,誠是“仁人之言”。我至今還覺得有表章的必要。我青年時代所喜讀的書,雖不止這三部,但是這三部是我深受影響的,所以提出來說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