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新奇嗎?卻終究又有些新的花樣了。仿佛是跨過第一個界石的時候——實在還早,仿佛是才踏上了世界的時候,我們眼前便障上了幕。我們看不清眼前的東西,只是摸索著走上去。隨了白天的消失,暗夜的消失,這幕漸漸地一點一點地撤下去。但我們不覺得。我們覺得的時候,往往是在踏上了一個界石回頭看的一剎那。一覺得,我們又慌了:“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到我身上嗎?”其實,當(dāng)這事情正在發(fā)生的時候,我們還熱烈地參加著,或表演著?,F(xiàn)在一覺得,便大驚小怪起來。我們又肯定地信,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到我們身上的。我們想:自己以前仿佛沒曾打算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實在,打算又有什么用呢?事情早已給我們安排在幕后。只是幕不撤,我們看不到而已。而且又真沒曾打算過。以后我們又證明給自己:的確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了。于是,因了這驚,這怪,我們也似乎變得比以前更聰明些?!耙院笪乙@樣了”,我們想。真的,以后我這樣了。然而,又走到一個界石,回頭一看,我們又驚疑:“怎么又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到我身上呢?”是的,真有過?!耙院笪乙@樣了”,我們又想。——雖然一點一點地撤開,我們眼前仍然是幕。于是,一個界石,一個界石,就在這隨時發(fā)現(xiàn)的新奇中過下去,一直到現(xiàn)在,我們眼前仍然是幕。這幕什么時候才撤凈呢?我們苦惱著。
但也因而得到了安慰了。一切事情,雖然都已經(jīng)安排在幕后,有時我們也會驀地想到幾件。其中也不缺少一想到就使我們流汗戰(zhàn)栗喘息的事情。我們知道它們一定會發(fā)生,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而已。但現(xiàn)在回頭看來,許多這樣的事情,只在這幕的微啟之下,便悠然地露了出來,我們也不知怎樣竟闖了過來?;仡櫘?dāng)時的流汗、的戰(zhàn)栗、的喘息,早成殘像,只在我們心的深處留下一點痕跡。不禁微笑浮上心頭了?;厥拙d綿無盡的灰霧中,竟還有自己踏過的微白的足跡在,蜿蜒一條長長的路,一直通到現(xiàn)在的腳跟下。再一想踏這條路時的心情,看這跟前的幕一點一點撤開時的或驚,或懼,或喜的心情,微笑更要浮上嘴角了。
這樣,這條微白的長長的路就一直蜿蜒到腳跟。現(xiàn)在腳下踏著的又是一塊新的界石了。不容我們遲疑,這條路又把我們引上前去。我們不能停下來,也不愿意停下來的。倘若抬頭向前看的時候——又是一條微白的長長的路,伸展開去。又是一片灰蒙蒙的霧,這路就蜿蜒到霧里去。到哪里止呢?誰知道,我們只是走上前去。過去的,混沌迷茫,不知其所以然了。未來的,混沌迷茫,更不知其所以然了。但是我們時時刻刻都在向前走著。時時刻刻這條蜿蜒的長長的路向后縮了回去,又時時刻刻向前伸了出去,擺在我們面前。仍然再縮了回去,離我們漸遠(yuǎn),漸遠(yuǎn),窄了,更窄了,埋在茫茫的霧里。剛才看見的東西,一轉(zhuǎn)眼,便隨了這條路縮了回去,漸漸地不清楚,成云,成煙,埋在記憶里,又在記憶里消失了。只有在我們眼前的這一點短短的時間——一分鐘,不,還短;一秒鐘,不,還短;短到說不出來,就算有那么一點時間吧;我們眼前有點亮:一抬眼,便可以看到桌子上擺著的花的蔓長的枝條在風(fēng)里裊動,看到架上排著的書,看到玻璃杯在靜默里反射著清光,看到窗外枯樹寒鴉的淡影,看到電燈罩的絲穗在輕微地散布著波紋,看到眼前的一切,都發(fā)亮。然而一轉(zhuǎn)眼,這一切又縮了回去,漸漸地不清楚,成云,成煙,埋在記憶里,也在記憶里消失吧。等到第二次抬眼的時候,看到的一切已經(jīng)同前次看到的不同了。我說,我們就只有那樣短短的時間的一點亮。這條蜿蜒的長長的路伸展出去,這一點亮也跟著走。一直到我們不愿意,或者不能走了。我們眼前仍然只有那一點亮,帶大糊涂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