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再回過頭來繼續(xù)探討李商隱為何喜用一些美艷的帶女性氣息的語詞物象來編織自己的深刻的悲涼吧。李商隱一生追求功業(yè)與愛情,但沒有成就任何功業(yè),沒有能濟世、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也沒有獲得與功業(yè)的成就俱來的富貴榮華,顯然,他向往這些富貴榮華,向往“密邇平陽接上蘭,秦樓鴛瓦漢宮盤”(《當句有對》)的宮廷生活。他追求愛情,王氏的夭亡給他以沉重的打擊,與王氏的婚姻使他在功業(yè)追求上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與其他女性的感情糾葛我們不詳,但不論與女道士風流一番也罷,狎游也罷,都無法真正地酣暢并滿足他的精神的與情感的渴求則是顯然的。他聰明、敏銳、鐘情而脆弱,對于失敗、孤獨、徒勞、漂泊、分離……顯然比對于生活的希望和樂趣更加敏感。他充滿了一個智者、一個情種、一個自視甚高而時運不濟者的悲哀。外務的失敗使他“向內(nèi)轉(zhuǎn)”起來了,在發(fā)掘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方面,很少有哪個中國的古代詩人能夠與他相比,他的內(nèi)心世界悲哀而又美麗——用美麗裝點了悲哀,又用悲哀深邃了美麗。他對于榮華富貴的向往,對于愛情的向往,最后只是通過詩來虛擬地實現(xiàn),來畫餅充饑(無通常的貶義)。畫餅充饑如果不包含輕視或排斥稼穡與炊事加工的含義的話,未嘗不說明了藝術的補償方面的功能。他的詩的悲哀是用金玉珠鳳的華美材料構筑的,原因就在于此。“卻羨卞和雙刖足,一生無復沒階趨”(《任弘農(nóng)尉獻州刺史乞假還京》)的激憤之語,與“ 雛”之嘆一樣,則是另一種詩的補償,另一種畫餅充饑。其實正像李商隱沒有得到功名、愛情一樣,他也沒有得到“江湖”“天地”的解脫,連卞和式的像樣的戲劇性冤屈也沒有。“古來才命兩相妨”(《有感》),“曾苦傷心不忍聽”(《流鶯》),他的詩歌的成就不是正從另一個方面說明著他這種類型的文人功業(yè)上的大失敗嗎?可憐的詩人,可憐的詩!
199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