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君子有攸往

坤《彖》曰：“君子有攸往。”讀者于此一句，往往忽略，順口讀過。而自漢以后，講《易》者無慮千數(shù)百家，亦均未著眼于此。宋儒或以為占辭，以君子指筮者，則更為無稽。須知此卦為六十四卦之第二卦，上承六十四卦第一卦之乾卦。文王于乾《彖》，只系以“元亨利貞”四字，以概括乾德，即以概括六十四卦。以乾為天行，蕩蕩莫名，舍此四字，實(shí)無可以表示乾德而概括無遺者。坤以承乾，故亦首系以“元亨利牝馬之貞”，“牝馬”二字，綰合乾坤，以示陰陽合德，剛?cè)嵊畜w，所謂立天之道，立地之道者，皆以此“元亨利貞”四字挈其綱矣。然天地之道，非人莫明，天地化育，非人莫參，先圣作《易》，原以明人道以立人極，故于坤《彖》“貞”字之下，即大書特書曰“君子”，所以正名定分，乃《周易》開宗明義之第一特筆也。讀者疑吾言乎？試即文王六十四卦之彖辭索之，可比較而得之矣。謙為人道之卦，曰“君子有終”。否曰“不利君子貞”，同人曰“利君子貞”，皆此“君子”也。周公系爻于乾三之“君子終日乾乾”，孔子贊《易》，六十四卦《大象》之“君子”，皆述文王之意，所以闡發(fā)此一句“君子”兩字者也。乃后人猶不注意，不將前圣后圣垂教之苦心，一筆抹煞乎？“有攸往”者，乃鄭重指導(dǎo)之辭，三字具有無窮深意，亦不當(dāng)忽略讀過。此“有”字，乃全《易》開卷第一“有”字，即《序卦》“有天地然后有萬物”與“有男女有夫婦有父子”及“禮義有所錯(cuò)”之“有”，言既有乾“元亨利貞”，既有“坤元亨利牝馬之貞”，而后“君子”始“有攸往”之可言矣?！柏闭?，安也，久也。“往”者，進(jìn)也。上言乾坤之“元亨利貞”，乃天地之道，循環(huán)而無端者也，而君子以參贊天地，乃進(jìn)化而不已者也。故曰“有攸往”。與近世哲學(xué)家所謂天行之往復(fù)為循環(huán)線，人治之進(jìn)化為螺旋線，其理正相吻合。以下六十四卦，皆根此立言，以明人事之是非得失而定吉兇。自讀者將此重要之經(jīng)文滑口讀過，宋人不得其解，更以“君子”二字為指筮者而言，于是全《易》《彖》《象》，皆索然毫無生氣，孔子之《大象》所謂“君子以”者，亦味同嚼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