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眼神散了,說了一句話,聲音很虛弱,但是聽得見其中的苦楚,她說,我配做這個姐姐么?
在短暫的沉默后,她終于又開了口。略微激動的情緒也平復下去。意外的是,一個我們并不熟識的尹師傅,在她有些嘶啞的聲音里,漸漸清晰。
尹師傅大名尹傳禮。說起來,尹師傅的祖上在無錫,稱得上一個大家。是當?shù)赜忻氖考?。家業(yè)也豐厚,歷有“尹半城”之稱。然而到后來,這家里卻出了一個人物,就是尹師傅的父親。因為政治上的抱負,年輕的尹先生投到了孫傳芳的麾下。甚至攜上了大半的家產(chǎn),有些破釜沉舟的意思。幾年下來,位至團長,自己也頗有些得意。然而好景不長,北伐軍十九路軍南下,這支部隊首當其沖。孫氏自知大勢已去,為保浙江的嫡系,也壯士斷腕。尹團長孤軍抵擋,終于全軍覆滅。同族人對他的舉動,早已側(cè)目,覺得不安分。這時候,更紛紛劃清界限,甚至排擠,以示公義。眾叛親離之下,尹父終于在數(shù)年后積郁成疾,臨終托孤給一個朱姓的朋友。
這朱姓朋友的家里在惠山。春申朱家,雖非書香門第,卻也是有淵源的藝人世家。出產(chǎn)的泥塑,做過前清朝廷的貢品,在地方上都有記載。
這位朋友自己則在縣里擔任文職,兢兢業(yè)業(yè)。朋友是有德行的人,早年又受過尹父的恩惠,受人之托,對尹傳禮視如己出,在教育上不遺余力。甚至要求比自己子女更嚴苛一些。因為本業(yè)之故,家中大小玩泥塑是自然的事,然而對于傳禮,卻是禁絕的。因為朱伯父覺得,這始終是不入流的東西。尹父自己行錯了路,是看錯了時勢,跟錯了人。說到底,是胸襟不夠。男兒胸中有溝壑,玩物必喪志。所以,除卻觀摩家中的字畫金石,用于冶煉情操,傳禮并無其他可以培養(yǎng)愛好的項目。
這少年人逐漸長大了。朱伯父卻隱隱還是覺出了不對。雖說傳禮為人是十二分的規(guī)矩。但對于大丈夫的道理,修齊治平之類,似乎并無想法。問起所謂宏愿,亦無關(guān)仕途與經(jīng)濟。有天朱伯父去書房探他,見他聽到人聲,就用書本遮住了什么。朱伯父于是將這本《樊川詩集注》掀開,愣了一下。書底下是只泥塑的大公雞。雖未上色,卻已粗具神采。尤其是一對翅膀,躍躍欲飛。朱伯父心里暗贊了一下,隨即又正色道,這是哪來的。他想,無非是家里把玩流傳的耍貨,到底還是個孩子,經(jīng)不起誘惑,教訓幾句就是了。然而,傳禮猶豫了一下,清楚地回答他,說,我做的。這一答未免讓他心驚。
朱伯父駭異之余,第一次動了氣。然而傳禮這時開了口,說感謝他多年的養(yǎng)育。本沒有忤逆之心,但他對這泥塑,是真的愛。愿意作為畢生的事業(yè)。他知道伯父是為了他好。但人各有志,真是強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