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一些年,這些交流還在繼續(xù),及至我上了中學(xué),朝天宮一帶其實有了很大的變化。倒是午朝門翻建了明故宮。新的堂皇的廣場,是毫無古意的,每個周末都聚集了放風(fēng)箏的歡樂的人,越發(fā)顯出了朝天宮的黯淡與沒落。再就是,在這里擺攤的人,似乎都換了面孔。面孔換了幾茬,據(jù)說有一些是另謀生計去了。一個賣梅花糕的,在評事街開了鋪面,生意竟越做越大。再來的時候,有些衣錦榮歸的意思,邀請老伙計們?nèi)ニ奈鞑蛷d吃飯。
什么都在變,不變的大約只有尹師傅的泥人攤。生意沒有更好,但也沒有壞下去。顧客還是孩子們,一些長大了,不再來了,便有一些更小的接續(xù)上來。
有一天,爸爸一回家來,臉上是很興奮的神情。一面回房間翻了一陣,翻出許久不用的理光照相機。因為并沒有外出旅行的計劃,我和媽媽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爸爸對我說,毛果,我們?nèi)フ乙?/p>
我們到的時候,夕陽西斜,尹師傅正袖著手打盹。耳朵上夾著一支煙,人也有些佝僂。這中年人,這時候便顯出了老相來。爸爸沒有驚動他,只是拿著照相機,對著攤上的泥人拍了一陣兒。尹師傅醒過來,眼神有些發(fā)木。
爸爸高興地對他說,老尹,你的玩意兒,遇到懂的人了。
尹師傅的嘴角便揚一揚,說,先生又玩笑,怕是沒有比你更懂的。
爸爸搖搖頭,說,最近我們研究所,在搞外經(jīng)貿(mào)交流年會。就有批專家來商量合作的事。你可記得上次送我的那只泥老虎。我擺在辦公室里。有個英國人見了,愛得不行。聊起來,原來他是SOAS的客座教授,專研究亞非文化的。他說難得一見這樣地道的民間藝術(shù)品,想要看你更多的作品。
尹師傅囁嚅了一下,說,是個洋先生么?
爸爸說,洋人也沒什么,藝術(shù)無國界。只要是好東西,就應(yīng)該讓更多的人知道。
后來,我目睹了這個叫凱文的英國教授,在看到這些泥人時的反應(yīng)。這間十多平方米的斗室,是尹師傅的家,簡樸到只有一張床和一個立柜。其余的地方,滿當(dāng)當(dāng)?shù)財[著泥人。有的上了彩,有的還是素坯。因為太多,色彩又繁盛,任是誰都眼花繚亂。凱文輕輕撫摸其中一只“殺鬼鐘馗”,眼里是一種疼惜的目光,仿佛對著初生的嬰兒。他回過頭來,用清晰的漢語對我們說,這才是中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