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只“大阿福”是我對尹師傅感興趣的開始。泥塑并非南京的特產,這就使得他的本事在一眾藝人中顯得特立獨行。加上他又總是很寡言,即使在一群年幼的擁躉注目之下,也依然是很安靜地做做手邊的事情。他有一本畫冊,上面整齊地畫著用自來水筆描繪的圖案,下面標著價格。這是他作品的樣本,你若看上了其中的一種,就指一指。他點點頭,就成交了一樁生意。由于他嚴肅的神情和沉默的態(tài)度,往往磨蝕了孩子們的好奇心,漸對他失去了興味。當然他也不為所動,一如既往做他的事情。但是也有一些例外,我便是其中的一個。因為我對不明就里的東西,往往有一種執(zhí)著。長輩們現(xiàn)在談起我三歲時候,在北京中山公園的樹蔭底下看一窩螞蟻搬家,居然看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故事,都掩藏不住當時的擔心--覺得這孩子其實有些癡,在現(xiàn)在看來,簡直契合了某些自閉癥的特性。而時間久了,尹師傅也終于認識了眼前的小朋友,并開始和我交談。話題開初都是很簡單和日常的,部分是出于一個成人對孩童的敷衍。尹師傅的南京話十分難懂,有很多拖音,也摻雜著一些出其不意的入聲。這是因為他吳語口音的濃重。當我漸漸適應了他的口音,有一天,便一針見血地指出,他做的東西,有點兒老土,并拿了附近剪紙藝人的“森林大帝”作為輔證,說明他不夠與時俱進。尹師傅扶了扶眼鏡,很認真地看了我一眼,依然沒有說話。但我不知道,我的話卻在將來造成了他手藝的改革。
尹師傅并不是南京人。老家是江蘇無錫。無錫附近靠常熟有個地方叫惠山,出產著一門手藝,就是泥人兒。后來知道,這特產本有個凡俗的淵源,是尋常人家農閑時候的娛樂。因為它的全民性,有“家家善塑,戶戶會彩”的說法。這門手藝后來的商業(yè)化,導致了一些專業(yè)作坊的應運而生。其中最著名的是袁、朱、錢幾家。尹師傅的師承,就是這朱家。那時候我年紀小,并不曉得尹師傅為什么要跑來南京討生活。捏泥人是尹師傅的事業(yè),其實在他手中也分著層次。比方說“大阿?!?。這種泥人雖然喜慶,但近乎批量生產,尹師傅說叫做“耍貨”,是為討生計而做,不入流的。而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型的藝人,其實高下在于能不能做“細貨”。這“細貨”按傳統(tǒng)應取材于昆山一帶的戲曲。做這一類,人形雕琢完全來自于手工,姿態(tài)情狀各不相同。尹師傅有一整套的工具,從小到大,排在一塊絨布里。最小的一個,用來雕刻五官的,是一根白魚的骨刺。而對于戲曲的詮釋,是他攤上的招牌,紅衣皂靴的男人,瞠目而視。身邊青衫女人,則是期艾哀婉的樣子。我至今也并不知道是出于哪一出戲文。
以后的某一天,我發(fā)現(xiàn)尹師傅終于開始因人制宜,作品中出現(xiàn)了孩子們喜聞樂見的人物。比如一休和尚、藍精靈等等,都是熱播卡通片里的,做得惟妙惟肖。神情間的活潑,很難想象是出自嚴肅的尹師傅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