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強(qiáng)烈地思念小女人。一月來她的日子怎么過?他沿著一條官道扯開步子再往東走,當(dāng)夜靜更深時分,黑娃已經(jīng)站在那棵熟悉的椿樹底下了。他爬上樹,翻過墻,跳進(jìn)院子,摸到西廂房門口,竹簾子卷在門楣上方,門上吊著一只黃銅長鎖。黑娃不敢久停,沿著原路又出了院子,轉(zhuǎn)身來到隔壁的馬號。黑娃翻上土圍墻,看見長工頭李相和王相睡在馬號院子里。他跳下去,搖醒了李相,嚇得李相嘴里嗚嗚哇哇話不成串。黑娃悄聲問:“李大叔,小女人呢?”李相說:“回娘家去了?!焙谕拊賳枺骸爸啦恢兰s摸啥時候回來?”李相已完全清醒,恢復(fù)了活潑的天性:“你龜孫把人家日了,郭舉人早把她休了,還回來個毬!”黑娃急問:“好叔哩!小女人娘家在啥村子?”李相說:“你還攆到人家娘家門上去日呀?”黑娃求告說:“好叔哩!啥時候呀你還盡說笑,快給我說一聲?!崩钕嗾f:“往北走,三十里,有個田家什字——”黑娃作個揖,親昵地摸了一把還在酣夢中的王相,就拉開門閂出了馬號院子。
第二天早飯時,黑娃踟躕在田家什字的村巷里,打聽誰家雇人熬活。人說,田秀才近日病倒,正需雇人管理棉田。黑娃找到田秀才家門口,正遇見秀才娘子:“嬸呀,聽說咱家想雇個人?”娘子看他一眼說:“你等一會兒,我去問問掌柜的?!蹦镒映鰜淼臅r候就有了主意,說了工價,就引黑娃到屋里吃飯。端飯出來的果然就是那個令他牽腸掛肚的小女人,他的娥兒姐。她端著木盤走出廚房看見他的那一瞬間,臉色驟變,幾乎失手丟了木盤。黑娃瞅了一眼就偏低了頭,裝作陌生人順勢在院子里的小木凳上坐下來。她瘦了!瘦得叫人心疼!
黑娃照例住進(jìn)牛圈。田秀才家原有一個打長年的長工,姓孫,人很實受厚誠,黑娃很快就和孫相混熟了。他告訴黑娃,田秀才是個書呆子,村里人叫他“啃書蟲兒”??贾行悴乓院?,舉人屢考不得中,一直考到清家不再考了才沒奈何不考了。田秀才仍然早誦午習(xí),念書寫字,只在農(nóng)活緊密的季節(jié)才搭手作務(wù)莊稼。目下正是棉花生長頂費手的時節(jié),田秀才卻病倒在炕上,干不了活兒也啃不動書了。孫相悄聲說:“秀才的女子跟個長工私通,給人家休了!秀才是念書人——要臉顧面子的人呀!一下就氣得病倒炕上咧!”黑娃裝出驚訝地“噢”了一聲。孫相說:“田秀才托親告友,要盡快盡早把這個丟臉喪德的女子打發(fā)出門,像用锨鏟除拉在院庭里的一泡狗屎一樣急切??墒牵駱拥娜思艺l也不要這個聲名狼藉的女人,窮家小戶又怕嬌慣下的女子難以侍弄;人家寧可訂娶一個名正言順的寡婦,也不要一個不守貞節(jié)的財東女子!”黑娃聽罷說:“孫叔,你去給田掌拒說,這女人我要哩!”孫相大驚道:“你年輕輕的小伙娃兒,要這號女人做啥?”黑娃撒謊說:“我爸窮得很,給我訂不起媳婦呀!”孫相凜然說:“娃娃,拉光身漢也不要這號二茬子女人,哪怕辦寡婦,實在不行哪怕到城里逛窯子,也不能收拾這號爛貨!”黑娃說:“我思量過了。我家離這兒百把二百里,這女人名聲再不好也吹不到俺村里,只要我日后把她看嚴(yán)點就行了?!睂O相看黑娃執(zhí)意要娶,話兒也不無道理,就答應(yīng)了:“我去給田掌柜說句話不費啥事。我估摸田秀才一聽準(zhǔn)成,肯定連聘禮全都不要的?!?/p>
田秀才的態(tài)度正如長工孫相所料,當(dāng)即拍板定奪,病氣當(dāng)下就減去大半。田秀才隨即召見黑娃,不僅不要彩禮,反倒貼。給他兩摞子銀元,讓他回家買點地置點房好好過日月;只是有一條戒律,再不許女兒上門;待日后確實生兒育女過好了日子,到那時再說。黑娃全都答應(yīng)了。第二天雞啼時分,黑娃引著那位娥兒姐離開了田家什字,出村不遠(yuǎn),倆人就抱在一起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