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鹿原》第三章(3)

白鹿原(精裝) 作者:陳忠實


白嘉軒雙手抱成一個合拳壓在桌子上,避眼不看老秀才手中的毛筆,緊緊鎖著眉頭瞅著那個密密麻麻標(biāo)著藥名的中藥柜子,似乎心情沉痛極了。其實他的心里也是一片翻滾的波瀾,那塊蘊(yùn)藏著白鹿精靈的風(fēng)水寶地已經(jīng)屬于他了,只等片刻之后老秀才寫完就可以簽名了,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知道此項買賣土地當(dāng)中的秘密。

老秀才寫好契約,冷先生先接到手看了一遍,又交給買賣雙方的主人都看了一遍。冷先生把筆交給嘉軒,嘉軒捏著毛筆稍停了一下,似乎下了狠心才寫上了自己的名字。鹿子霖接過筆很輕松地劃拉了一陣。冷先生最后在中人款格下寫上了自己的名字,落尾才由老秀才簽名。冷先生取來印泥盒子,四個人先后用食指蘸了紅色印泥,然后一齊往契約上按下去。一式兩份,買方和賣方各據(jù)一份。冷先生給每人盅里斟上酒,一齊飲了。

這樁賣地或者說換地的交易完畢后的第二天早飯時,白嘉軒才把這事告知母親。不等嘉軒說完,白趙氏揚(yáng)手抽了他一個耳光,手腕上沉重的純銀鐲子把嘉軒的牙床硌破了,頓時滿嘴流血,無法分辨。鹿三扔下筷子,舀來一瓢涼水,讓嘉軒漱口涮牙。白趙氏來到冷先生的中藥鋪,一進(jìn)門剛吐出“那地……”兩字就跌倒在地,不省人事。冷先生松開正在給一位農(nóng)婦號脈的手,從皮夾里抽出一根細(xì)針,扎入白趙氏人中穴,白趙氏才“哇”地一聲哭叫出來。冷先生這時才得知嘉軒根本沒有同母親商量,但木已成舟水已潑地墻已推倒,只能勸慰白趙氏,年輕人初出茅廬想事單純該當(dāng)原諒,多長幾歲多經(jīng)一些世事以后辦事就會周到細(xì)密了。白趙氏的心病不是那二畝水地能不能賣,而是這樣重大的事情兒子居然敢于自作主張瞞著她就做了,自然是根本不把她當(dāng)人了。想到秉德老漢死沒幾年兒子就把她不當(dāng)人,白趙氏簡直都要氣死了。白鹿村閑話驟起,說白嘉軒急著討婆娘賣掉了天字號水地,竟然不敢給老娘說清道明,熬光棍熬得受不住了云云。鹿家父子心里慶幸,娘兒倆鬧得好!鬧得整個白鹿原的人都知道白家把天字號水地賣給鹿家那就更好了。白嘉軒撫著已經(jīng)腫脹起來的腮幫,并不生老娘的氣。除了姐夫朱先生,白鹿精靈的隱秘再不擴(kuò)大給任何人,當(dāng)然也包括打得他牙齒出血腮幫腫脹的母親。母親在家里以至到白鹿鎮(zhèn)中藥鋪找冷先生鬧一下其實不無好處,鹿家將會更加信以為真而不會猜疑是否有詐。

遵照契約上雙方擬定的協(xié)議,收罷麥子撂地,當(dāng)年的夏糧由老主人收割,算是各人在自家原有土地上的最后一次收獲,秋莊稼就要易地易主去播種了。鹿家父子扛著镢頭鐵锨踏進(jìn)新買的二畝水地時,天色微明,知更鳥在樹梢上空吵成一片,在這塊已經(jīng)屬于自己的土地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挖掉白家的界石。為了這件不同尋常的事,父子倆親自來干了,卻把長工劉謀兒指派干其它活兒去了。父親用腳指著地頭一坨地皮說:“照這兒挖?!眱鹤又煌诹艘伙憔吐牭借F石撞擊的刺耳的響聲,界石所在的方位竟然一絲一毫都無差錯。那塊刻有東西南北小字的青石界石濕漉漉的晾到熹微的晨光里,底下墊著的石灰和木炭屑末依然黑白分明。鹿子霖瞅著剛剛挖出的界石問:“爸,你記不記得這界石啥時候栽下的?”鹿泰恒不假思索說:“我問過你爺,你爺也說不上來?!甭棺恿鼐筒辉賳?,這無疑是幾代人也未變動過的祖業(yè)?,F(xiàn)在變了,而且是由他出面涉辦的事。鹿泰恒背抄著結(jié)實的雙手,用腳踢著那塊界石,一直把它推到地頭的小路邊上。沿著界石從南至北有一條永久性的莊嚴(yán)無犯的壟梁,長滿野艾、馬鞭草、菅草、薄荷、三棱子草、節(jié)兒草以及旱長蟲草等雜草。壟梁兩邊土地的主人都不容它們長到自家地里,更容不得它們被鏟除,幾代人以來它們就一直像今天這樣生長著。比之河川里諸多地界壟梁上發(fā)生的吵罵和斗毆,這條地界壟梁兩邊的主人堪稱楷模。鹿家父子已經(jīng)動手挖刨這道壟梁,挖出來的竟然是一團(tuán)一團(tuán)盤結(jié)在一起的各種雜草的黃的黑的褐的紅的草根,再把那些草根在镢頭上摔摔打打抖掉泥土,扔到亮閃閃的麥茬子上,只需一天就可以曬得填到灶下當(dāng)柴燒了。這條堅守著延續(xù)著幾代人生命的壟梁,在鹿家父子的镢頭鐵锨下正一尺一尺地消失,到后晌套上騾子用犁鏵耕過,這條壟梁就蕩然無存了,自家原有的一畝三分地和新買的白家的二畝地就完全和諧地歸并成一塊了。兒子鹿子霖說:“后晌先種這地的包谷。”父親鹿泰恒說:“種!”兒子說:“種完了秋田以后就給這塊地頭打井?!备赣H說:“打!”兒子說他已經(jīng)約定了幾個打井的人,而且割制木斗水車的木匠也已打過招呼,這兩項大事同時進(jìn)行,待井打好了就可以安裝水車。父親說:“這樣干給工匠管飯省事?!比疹^已經(jīng)射出灼人的光焰,該當(dāng)回家吃早飯了。兒子突然問:“聽說嘉軒準(zhǔn)備給他爸遷墳哩?”父親冷漠地說:“越折騰越糟!愛遷就遷,愛折騰就折騰去!” 原坡地上的麥子開始泛出一層亮色的一天夜里落了一場透雨。臨近天明時白嘉軒醒來,放聲痛哭。哭聲驚動了母親。他說他夢見父親了。搞不清父親怎么弄得滿身滿臉都是泥水,渾身衣服濕漉漉往地上滴水,不住地打著冷顫。搞不清腳下怎么會有一個泥水聚積的深潭,父親似乎就是從水潭里爬上來的,腿腳一哆嗦又跌下潭里,他怎么拽也拽不上來,眼看著父親沉下去了,只露兩只大手在水上搖。他大呼救命,越急越呼叫不出,急得大哭,突然驚醒了。母親聽罷,并不驚奇,只說了一句就回自己屋去了:“你到你爸墳上去看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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