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書院開學之日，朱先生忙得不亦樂乎，卻有一個青年農(nóng)民汗流浹背跑進門來，說他的一頭懷犢的黃牛放青跑得不知下落，詢問朱先生該到何處去找。朱先生正準備開學大典，被來人糾纏住心里煩厭，然而他修養(yǎng)極深，為人謙和，仍然喜滋滋地說：“牛在南邊方向?？炫?！遲了就給人拉走了?！蹦乔嗄贽r(nóng)人聽罷轉(zhuǎn)身就跑，沿著一條窄窄的田間小道往南端直跑去，迎面有兩個姑娘手拉著手在路上并肩而行，小伙子跑得氣喘如牛搖搖晃晃來不及轉(zhuǎn)身，正好從兩個姑娘之間穿過去，撞開了她倆拉著的手。兩位姑娘拉住他罵起來，附近地里正在鋤麥子的人圍過來，不由分說就打，說青年農(nóng)民耍騷使壞。青年農(nóng)民招架不住又辯白不清拔腿就跑，那些人又緊追不舍。青年農(nóng)民情急無路，就從一個高坎上跳了下去，跌得眼冒金星，抬頭一看，黃牛正在坎下的土壕里，腹下正有一只紫紅皮毛的小牛犢撅著尻子在吮奶，老黃牛悠然舔著牛犢。他爬起來一把抓住牛韁繩，跳著腳揚著手對站在高坎上頭那些追打他的莊稼人發(fā)瘋似的喊：“哥們爺們，打得好啊，打得太好了！”隨之把求朱先生尋牛的事述說一遍。那些哥們爺們紛紛從高坎上溜下來，再不論他在姑娘跟前耍騷的事了，更加詳細地詢問朱先生掐指占卜的細梢末節(jié)，大家都說真是活神仙?。づ５那嗄贽r(nóng)民手舞足蹈地說：“朱先生給我念下四句秘訣，‘要得黃牛有，疾步朝南走；撞開姑娘手，老牛舔牛犢?！憧瓷癫簧衲?！”這個神奇的傳說自然很快傳進嘉軒的耳朵，他在后來見到姐夫時問證其虛實，姐夫笑說：“哦，看來我不想成神也不由我了！”

嘉軒一貫尊重姐夫，但他卻從來也沒有像一般農(nóng)人把朱先生當作知曉天機的神。他第一次看見姐夫時竟有點失望。早已名噪鄉(xiāng)里的朱才子到家里來迎娶大姐碧玉時，他才得一睹姐夫的尊容和風采，那時他才剛剛穿上渾襠褲。才子的模樣普普通通，走路的姿勢也普普通通，似乎與傳說中那個神乎其神的神童才子無法統(tǒng)一起來。母親在迎親和送嫁的人走后問他：“你看你大姐夫咋樣？”他拉下眼皮沮喪地說：“不咋樣?！蹦赣H期望從他的嘴里聽到熱烈贊美的話而沒有得到滿足，順手就給了他一個抽脖子。

他開始敬重姐夫是在他讀了書也漸漸懂事以后，但也始終無法推翻根深蒂固的第一印象。他敬重姐夫不是把他看作神，也不再看作是一個“不咋樣”的凡夫俗子，而是斷定那是一位圣人，而他自己不過是個凡人。圣人能看透凡人的隱情隱秘，凡人卻看不透圣人的作為；凡人和圣人之間有一層永遠無法溝通的天然界隔。圣人不屑于理會凡人爭多嫌少的七事八事，凡人也難以遵從圣人的至理名言來過自己的日子。圣人的好多廣為流傳的口歌化的生活哲理，實際上只有圣人自己可以做得到，凡人是根本無法做到的?！胺渴钦信频厥抢?，攢下銀錢是催命鬼?！边@是圣人姐夫的名言之一，鄉(xiāng)間無論貧富的莊稼人都把這句俚語口歌當經(jīng)念。當某一個財東被土匪搶劫了財寶又砍掉了腦袋的消息傳開，所有聽到這消息的男人和女人就會慨嘆著吟誦出圣人的這句話來。人們用自家的親身經(jīng)歷或是耳聞目睹的許多銀錢催命的事例反復(fù)論證圣人的圣言，卻沒有一個人能真正身體力行。凡人們興味十足甚至幸災(zāi)樂禍一番之后，很快就置自己剛剛說過的血淋淋的事例于腦后，又拼命去勞作去掙錢去迎接催命的鬼去了，在可能多買一畝土地再添一座房屋的機運到來的時候絕不錯失良機。凡人們絕對信服圣人的圣言而又不真心實意實行，這并不是圣人的悲劇，而是凡人永遠成不了圣人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