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在他們的結(jié)業(yè)典禮上,日本高等師范學(xué)校校長嘉納治五郎發(fā)表了貶低 中國人的言論,楊度當(dāng)場與他就國民性與教育問題發(fā)生激烈辯論,事后又寫成文章, 并以《支那教育》為題,發(fā)表在梁啟超主辦的《新民叢報》上。由于這件事,在日本的中國留學(xué)生都知道了楊度的大名。
在日本期間,他與梁啟超重逢。而此時的梁任公已非當(dāng)年可比,由于《清議報》、《新民叢報》在海內(nèi)外的巨大影響,他已成為獨一無二影響輿論的意見領(lǐng)袖。楊度 為了向梁啟超示好,把自己的新作《湖南少年歌》拿給梁啟超看。據(jù)說梁是這篇不 朽之作的第一讀者。梁啟超沒有因為楊度當(dāng)年的張狂而心存芥蒂,他將此詩首發(fā)于《新民叢報》,而且以贊賞的口吻寫道 :"昔盧斯福演說,謂欲見純粹之亞美利加人, 請視格蘭德 ;吾謂欲見純粹之湖南人,請視楊晳子。"(《飲冰室詩話》,66 ~ 67 頁)
楊度還作了一首詩贈給梁啟超,詩是這么寫的 :
志(道)遠學(xué)(志)不逮,名高實難副。古來學(xué)者心,慄慄惟茲懼。 噫吾新會子,夙昔傳嘉譽。德義期往賢,流風(fēng)起頑錮。曩余初邂逅,講學(xué) 微相忤。希圣雖一途,稱師乃殊趣。(原注:戊戌春在長沙論《春秋公羊傳》, 各主師說,有異同。)楊朱重權(quán)利,墨子尊義務(wù)。大道無異同,紛爭實俱誤。(原 注:余嘗謂湘潭王先生援莊入孔,南??迪壬肟?,實為今世之楊墨, 而皆托于孔子者也。)茫茫國事急,惻惻憂情著。當(dāng)憑衛(wèi)道心,用覺斯民寤。 古人濟物情,反身先自訴。功名豈足寶,貴克全予素。君子但求己,小人 常外騖。愿以宣圣訓(xùn),長與相攻錯。(同上,69 ~ 70 頁)
此時的楊度,對梁啟超不僅不再嘆為"可惜",還在詩中稱贊他"德義期往賢, 流風(fēng)起頑錮";回憶當(dāng)初的爭論,也不再自詡為"驅(qū)梁"英雄,以"詞氣壯厲"自詡, 而是輕描淡寫地說成"微相忤",是"各主師說,有異同",是"大道無異同,紛爭 實俱誤"。最后他還建議,當(dāng)此國事危急之際,大家應(yīng)該攜起手來,共赴國難,不能再糾纏于個人的恩怨。詩的后面還附有一封短信,說得更加懇切 :
近以國中青年子弟,道德墮落,非有國粹保存之教育,不足以挽狂流, 如前數(shù)次所面論者。因時取舊書溫閱,思欲有所編述,乃每一開卷,則責(zé) 人之心頓減,責(zé)己之念頓增。時一反省,常覺天地之大,竟無可以立足之地。 自治之道,其難如此。因思古今社會風(fēng)俗,其能致一時之醇美者,必由于 二三君子,以道相規(guī),以學(xué)相歷(勵),流風(fēng)所及,天下效之;以躬行為之倡, 而因以挽一世之頹俗,此必非口舌論說之功所能比較者。古圣賢之為學(xué), 必求其反躬自省,而無絲毫不歉于心,乃為有得。若夫名滿天下,功滿天 下,曾于吾身無一毫之增損者,常人道之,君子不計焉,以其無關(guān)于求己之道也。今同處異國,于眾人之中,而求可以匡吾過而救吾失者,無如足 下,輒以其意成詩一首。知足下亦無取乎便佞,故自附于直諒之末,亦以 托于先施而求誨迪,特錄以奉呈。詩中追述往事者,欲以紀(jì)實,著其離合 之跡;君子之道,不貴茍同也。而又必稱師者,薄俗忘本,非度等所當(dāng)出。 足下?lián)我皇乐袒撸纫杂柩詾樾藕??若能俯賜酬答,而無辜我嚶嗚, 是所幸也。(同上,70 頁)
這真是一封情真意切的信,讀后足以使人動容。梁啟超的確大為感動,他寫道:"自萬木草堂離群以來,復(fù)生(譚嗣同)、鐵樵(吳鐵樵)宿草之后,久矣夫吾之不 聞斯言也,吾之疚日積而德日荒也,十年于茲矣。風(fēng)塵混混中,獲此良友,吾一日 摩挲十二回,不自覺其情之移也。"(同上)這里也能看出梁啟超心地之單純,待人 之誠懇,他是一個真性情的人。用李肖聃的話說 :"其時二人相與,天下之至好也。" (《星廬筆記》,5 頁)
光緒二十九年(1903 年),為了給《游學(xué)譯編》籌集辦刊經(jīng)費,楊度取道回國。 他按照王闿運的安排,去見張之洞,得到張的賞識。這一年,清政府為了網(wǎng)羅新學(xué) 人才,仿照康乾時的故事,詔開經(jīng)濟特科。楊度也被保薦入京參加了這次考試,并取得了一等第二名的好成績。排在他前面的,就是后來做了北洋政府財長,與楊共 事并成為政敵的梁士詒。好像命運非要捉弄他一樣,這一次,他又與到手的功名擦 肩而過。戊戌政變之后,慈禧最恨的就是康、梁,對粵籍士人亦深懷偏見。然而, 偏偏有人告訴她,梁士詒即梁啟超之弟,而康有為又名祖詒,有人編造了所謂"梁頭康尾"的說法,故意將慈禧激怒。梁士詒因此被除名,楊度也受到牽連,除了他 曾是"湖南師范生"外,在日本,他還有過攻擊朝廷的言論,策論中也流露出對朝 廷的不滿情緒,于是,有人懷疑他是唐才常的同黨或革命黨。所以,他不僅未能被 錄取,還遭到了清政府的通緝。
不久,無路可走的楊度重返日本。此時,他與梁啟超的關(guān)系更加親密,常常出 入于梁家及《新民叢報》社。當(dāng)時,在日本留學(xué)生中,革命、立憲兩派已勢同水火, 互不相讓,楊度則游移于兩派之間,觀望風(fēng)向,他不想得罪梁啟超,同時,又和孫 中山保持聯(lián)系。關(guān)于此情此景劉成禺留下了一段記載 :
楊度在東京,欲謁中山先生辯論中國國是,予與李書城、程明超、梁 煥彝介往橫濱。孫先生張宴于永樂園,辯論終日。晳子(楊度)執(zhí)先生手 為誓曰 :"吾主張君主立憲,吾事成,愿先生助我 ;先生號召民族革命,先生成功,度當(dāng)盡棄其主張,努力國事,期在后日,勿相妨也。"晳子回車, 喟然嘆曰:"對先生暢談竟日,淵淵作萬山之響,汪汪若千頃之波,言語誠明, 氣度寬大;他日成功,當(dāng)在此人,吾其為輿臺乎?"(《世載堂雜憶》,176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