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的第二位夫人姓王,她沒有大名,就叫來喜,王桂荃這個名字是梁啟超 給她取的。王夫人在梁家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其重要性在某些方面甚至超過李夫人, 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一直隱藏在幕后,在各種有關梁啟超的歷史文獻、年譜傳略、 日記書信中,她的名字從不被提及,只有在《梁啟超年譜長編》和他寫給孩子們的 書信中,我們才能發(fā)現(xiàn)一些蛛絲馬跡,在這里,她常以"王姑娘"或"王姨"的身 份出現(xiàn)。如果細讀《梁啟超年譜長編》,我們還是能夠發(fā)現(xiàn)梁啟超的"非正常"狀況, 據(jù)《梁啟超年譜長編》記載:"是年(1904 年),十月七日三子思永生,同年四妹生。"這里面透露出來的信息,就很耐人尋味。
最早向社會公開王夫人真實面貌的應該是梁思成,其后,梁啟超的外孫女、梁思莊之女吳荔明在撰寫《梁啟超和他的兒女們》一書時,專為王桂荃安排了一個章節(jié)。 據(jù)梁思成介紹,王桂荃的家鄉(xiāng)在四川廣元,童年生活十分悲慘。家中只有幾畝薄田, 全靠父親的辛勤耕作,一家人才能勉強度日。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繼母 相信算命先生的胡言,說她命硬,克父母,經常虐待她。四歲那年,父親又不幸暴 病而亡,無依無靠的她,被人販子買去,幾年間就被轉賣了四次,最后來到李端蕙 的娘家。光緒二十年(1894 年),李夫人回家探親,見她聰明伶俐又很勤快,就把 她帶到梁家做丫環(huán)。(《新會梁氏 :梁啟超家族的文化史》,263 頁)
王桂荃大約生于光緒十一年(1885 年),依據(jù)是吳荔明曾經寫道 :"1903 年, 她 18 歲時在李蕙仙的主張下和梁啟超結了婚。"(《梁啟超和他的兒女們》,21 頁) 這樣看來,她應該比梁啟超小十二歲,比李夫人小十六歲。她到梁家以后,和一家 人相處得都很不錯,很有人緣。馮自由曾有《梁任公之情史》一文,其中講道 :"來喜深得女主寵用,在《新民叢報》時代,舉家度支及鎖鑰概付其掌管。"(《追憶梁 啟超》,206 頁)一個丫環(huán),掌管著全家的日常開支和鑰匙,可見李夫人是非常信任 她的,她在梁家的地位也是很不一般的。馮自由的父親是日本橫濱的華僑商人,與孫中山多有來往,是興中會的早期成員,他也很小就加入了興中會,是年紀最小的 革命黨。他早年曾在梁啟超擔任校長的高等大同學校讀書,對梁啟超應該比較熟悉, 但因政見不同后來竟反目成仇。他這篇文章發(fā)表于 1936 年 6 月《逸經》第 8 期,其中對梁啟超不乏揶揄、丑化和攻擊,黨派私見十分明顯。后來他編寫《革命逸史》, 并未將此文收錄,似乎也很能說明問題。他在文章中透露 :"甲辰(1904 年)某月 啟超忽托其友大同學校教員馮挺之攜來喜至上海。友人咸為詫異,后乃知為因易地 生產之故,蓋來喜得孕,極為女主所不喜,故不得不遣至別處分娩。久之,梁婦怒解, 始許來喜母子歸橫濱同居。"(同上,206 頁)看來,這個說法后來還是被梁家的人 所接受,只是在當年的文獻中,我們找不到任何有關王桂荃身份和地位的明確而可 靠的記載。
王桂荃成為梁啟超的第二位夫人,她為梁家所生的孩子中,有六個長大成人。 孩子們稱李夫人為"媽",稱王夫人為"娘"。但在李夫人生前,梁啟超似乎很少在 公開場合提到王夫人,他在寫給梁思順等人的家信中,常常稱"王姑娘"或"王姨"。然而他又說,王夫人"是我們家極重要的人物"。其重要性或在于她所具有的多重 身份,她既是孩子們的"娘",又是梁氏夫婦的傭人,按照傳統(tǒng)的倫理規(guī)范,她不 過是丫環(huán)收房做了"妾"。但梁家是個具有現(xiàn)代思想的家庭,梁啟超也不是封建大 家庭的老太爺,這使得王桂荃有可能成為其丈夫不可缺少的助手和伴侶。平時,她幫助李夫人料理家務 ;梁啟超出門在外,則往往由她隨行幫助料理生活。1915 年 12 月 16 日,梁啟超由天津乘船潛至上海,秘密籌劃和推動反袁護國戰(zhàn)爭。住下以 后,他馬上給思順寫信,要求王夫人來滬 :"吾身邊事無人料理,深覺不便,可即 命來喜前來。"他還特別強調 :"吾今處此艱危且不便之境,家人固不容以跋涉為憚 也。"過了幾天,他再次寫信催促,要"王姨非來不可"。(《梁啟超年譜長編》,726 頁) 到了第二年的三四月間,他悄悄潛入香港,準備從越南的海防潛入廣西,此時王夫 人已回天津,他再給思順寫信,要求"當即遣王姨來港",并且說,"非王姨司我飲 食不可"(同上,766 頁)。這些都表明梁啟超對王夫人是非常依賴的,李夫人去世后, 梁啟超也身患重病,他更離不開王夫人的照顧,那些年他寫給幾個孩子的家書,幾乎總是提到"王姨要來干涉了",只好停筆休息。
王桂荃這個人雖然出身低微,但品性非常高尚,梁思成稱她為"很不尋常的女人"。她的不尋常首先表現(xiàn)為堅韌、耐勞、上進,又具有包容性和同情心。通過吳 荔明的描述我們了解到:"她既是李蕙仙的得力助手,又是她各項意圖的忠實執(zhí)行者, 也是家庭的主要勞動力,并負責家務方面對外聯(lián)系。她負擔著一大家人的飲食起居, 用慈母的心照顧著孩子們,她每天督促孩子們做作業(yè)時,坐在一旁聽孩子們讀書、 寫字,她也跟著讀,就這樣她學會讀書看報,還會記賬,寫簡單的信。她同樣也很 理解公公的事業(yè),為了使公公專心工作,她忍辱負重,委曲求全,使得家庭和睦安定。" (《梁啟超和他的兒女們》,23 頁)
梁家的每個孩子都很喜歡這個"娘",他們對"娘"的回憶,總是充滿了溫馨 的感情。有一次,思成因為考試成績不如弟弟思永挨了李夫人一頓暴打,他說 :"事后娘摟著我溫和地說 :'成龍上天,成蛇鉆草,你看哪樣好?不怕笨,就怕懶。人家學一遍,我學十遍。馬馬虎虎不刻苦讀書,將來一事無成。看你爹很有學問,還不停地讀書。'她這些樸素的語言我記了一輩子。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馬馬虎虎了。" (《新會梁氏:梁啟超家族的文化史》,265 頁)他還講到"娘"在這個家里的不容易:"我媽對傭人很苛刻,動不動就打罵罰跪,娘總是小心翼翼地周旋其間,實在不行了, 就偷偷告訴我爹,讓他出來說情。而她自己對我媽和我爹的照顧也是無微不至,對我媽更是處處委曲求全。她是一個頭腦清醒、有見地、有才能,既富有感情又十分 理智的善良的人。"(同上)
遺憾的是,梁啟超過世太早了,我們無緣看到他再為王夫人作一篇《悼啟》或《告墓文》,以此來表達他對這個女人的感激之情。這么多年,他都找不到機會把自己 深藏在心底的這種情感表達出來。他一生寫了那么多的文字,總有上千萬了,卻沒 有一個字是寫給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這個女人的。這對王桂荃頗有些不公。梁啟超不 幸去世,生活的重擔全部壓在王夫人的肩上。當時,除了思順、思成之外,其他幾 個孩子都在上學,學業(yè)尚未完成,而主要收入來源卻沒有了,家庭經濟狀況迅速惡 化,在這種情況下,她竟然能夠艱難地支撐起這個家,把每個孩子都培養(yǎng)成人,真是人世間的一大奇跡。幾十年后,梁家的子孫在梁啟超夫婦墓(位于北京植物園東 環(huán)路東北的銀杏松柏區(qū)內,墓園為梁思成親自設計)東側稍后的位置新立了一塊臥 碑,并在墓碑之后栽種了一棵小松樹,此碑題名即為"母親樹",也算給了王桂荃 一個應有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