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梁家,梁啟超是一位慈父,李夫人就是一位嚴母,不僅傭人和孩子都很怕她, 就是梁啟超,似乎也要讓她幾分。當(dāng)時外間便有"梁啟超怕太太"的傳言,他的 學(xué)生楊鴻烈為老師開脫,找了如下一些理由 :"梁夫人既是出自當(dāng)時顯貴家庭的 小姐,下嫁窮書生,且長梁好幾歲 ;在梁氏遭逢戊戌政變,亡命日本時,又蒙李 端棻饋贈赤金二百兩,得以這項資本,在橫濱創(chuàng)辦《清議報》;梁氏在北京會試時, 即已寓住李尚書公館,累得這位號稱學(xué)問淵雅,性情篤厚的妻兄,也因變法失敗, 而丟掉紗帽,發(fā)往新疆效力贖罪。梁氏對這位顯貴的知己恩人,既因李'屢上封 事,請開學(xué)堂,定律例,開懋勤殿,大誓群臣諸大事'而對李表示十二萬分的感激, 因此,對李的堂妹,不能不'相敬如賓'。"(《追憶梁啟超》,287 ~ 288 頁)
這里所說應(yīng)該都是實情。梁、李的婚姻固然很令人羨慕,但畢竟摻雜了許多感 情之外的東西,這些都有可能影響到兩人關(guān)系。不過,也要看到兩人在性情上互補 的特點。梁啟超屬于雙魚座,據(jù)說,這個星座的男人總能保持一種天真、忠厚的氣質(zhì), 性格也比較溫和,很容易相處,但卻需要一個能指導(dǎo)其言行的精明強干的生活伴侶。 看上去,這很像是一種巧合,我們則不妨姑妄聽之。而實際上,梁啟超也確實離不 開這位嚴謹而能干的主婦。他在夫人去世之后所作《悼啟》一文中寫道 :
戊戌之難,啟超亡命海外,夫人奉翁姑,攜幼女,避難澳門。既而, 隨先君省我于日本,因留寓焉。啟超素不解治家人生產(chǎn)作業(yè),又奔走轉(zhuǎn)徙, 不恒厥居,惟以著述所入給朝夕。夫人含辛茹苦,操家政,使仰事俯畜無 饑寒。自奉極刻苦,而常撙節(jié)所余,以待賓客及資助學(xué)子之困乏者。十余 年間,心力蓋瘁焉。夫人厚于同情心而意志堅強,富于常識而遇事果斷。 訓(xùn)兒女以義方,不為姑息。兒曹七八人,幼而躬自授讀,稍長,選擇學(xué)校, 稽督課業(yè),皆夫人任之,啟超未嘗過問也。幼弟妹三人,各以十齡內(nèi)外依 夫人就學(xué),夫人所以調(diào)護教督之者無不至。先姊早世,遺孤甥趙瑞蓮、瑞 時、瑞敬三人,外家諸姪李桂姝、續(xù)忠、福鬘,皆早喪母,夫人并飲食教 誨之如己子,諸甥姪亦忘其無母也。啟超自結(jié)婚以來,常受夫人之策歷襄助, 以粗自樹立。早歲貧,無所得書,夫人輒思所以益之。記二十一歲時所蓄 竹簡齋石印二十四史,實夫人嫁時簪珥所易也。中歲奔走國事,屢犯險艱, 夫人恒引大義鼓其勇。洪憲之難,啟超赴護國軍,深夜與夫人訣,夫人曰: "上自高堂,下逮兒女,我一身任之,君但為國死,毋反顧也。"辭色慷慨,超啟神志為壯焉。至其平日操持內(nèi)政,條理整肅,使啟超不以家事嬰心, 得專其力于所當(dāng)務(wù),又不俟言也。(《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四〔上〕,24 ~ 25 頁)
梁啟超的這番話基本上概括了夫人的為人和性情,以及她為這個家所做的一切。 她在這個家里就是主心骨,大事小情都要她拿主意。她比梁啟超大四歲,這種姐弟 式的婚姻總是弟弟依賴于姐姐,她也真像姐姐一樣呵護這個小弟弟。所以,她的去 世真叫梁啟超悲痛萬分,他在給北京《晨報》所寫《痛苦中的小玩意兒》一文里, 對于這種痛苦的情形有很形象的表達,他說 :"我的夫人從燈節(jié)起臥病半年,到中 秋日奄然化去,他的病極人間未有之痛苦,自初發(fā)時醫(yī)生便已宣告不治,半年以 來,耳所觸的,只有病人的呻吟,目所接的,只有兒女的涕淚。喪事初了,愛子遠 行,中間還夾著群盜相噬,變亂如麻,風(fēng)雪蔽天,生人道盡,塊然獨坐,幾不知人 間何世……平日意態(tài)活潑興會淋漓的我,這回也嗒然氣盡了。"(《梁啟超年譜長編》,1023 頁)百無聊賴中,他只能靠讀宋詞來排遣悲傷的情緒。第二年,夫人安葬以后, 他又寫了《亡妻李夫人葬畢告墓文》,也稱作《祭梁夫人文》。梁啟超很看重這篇文章, 他在葬禮結(jié)束后寫給思順、思成、思永、思莊的信中說 :"我的祭文也算我一生好 文章之一了。情感之文極難工,非到情感劇烈到沸點時,不能表現(xiàn)他(文章)的生命, 但到沸點時又往往不能作文。即如去年初遭喪時,我便一個字也寫不出來。這篇祭文, 我做了一天,慢慢吟哦改削,又經(jīng)兩天才完成。雖然還有改削的余地,但大體已很 好了。其中有幾段,音節(jié)也極美,你們姊弟和徽音都不妨熟誦,可以增長性情。"(《梁啟超全集》第十冊,6223 頁)他的這篇祭文再次回顧了兩人結(jié)婚以來三十三年的生 命歷程,最后表達了感情永遠不變的愿望:"郁郁兮佳城,融融兮隧道,我虛兮其左, 君宅兮其右。海枯兮石爛,天荒兮地老,君須我兮山之阿!行將與君兮于此長相守。" (《梁啟超年譜長編》,1023 頁)
梁啟超的這種痛苦,一方面源于他對夫人的依戀,一旦失去,便感到心無所依; 另一方面,或許也和他一直放不下的深深內(nèi)疚有關(guān)。李夫人自 1915 年冬患乳腺癌, 幾年來,多方求治,做過兩次手術(shù),都沒有根除,1924 年春天再次復(fù)發(fā),并于當(dāng)年9 月 13 日去世。一年之后,在給思順等人的信中,他還在自責(zé) :"順兒啊,我總覺 得你媽媽這個怪病,是我們打那一回架打出來的。我實在哀痛之極,悔恨之極,我怕傷你們的心,始終不忍說,現(xiàn)在忍不住了,說出來也像把自己罪過減輕一點。"(《際 遇-梁啟超家書》,145 頁)類似的話,也見于他的《告墓文》:"君我相敬愛,自 結(jié)發(fā)來,未始有忤 ;七年以前,不知何神魅所弄,而勃豀一度。"(同上,1022 頁)這里所說的七年前,應(yīng)該是 1917 年,在這一年里,這對相親相愛的夫妻究竟發(fā)生 了什么不愉快的事,現(xiàn)在已很難猜測了,倒是從這里我們再一次感受到了梁啟超對 其愛妻的拳拳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