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比頭腦會選擇
竇文濤:我發(fā)現(xiàn)跟文人交朋友,閱讀太有關系了;跟畫家交朋友,你看到什么影響很大。
陳丹青:其實人的眼睛自己會選擇,有時候不是頭腦而是眼睛在選擇。包括記憶也是如此,眼睛它餓,它要找當食的東西,找的不對它會拒絕,找對了它立刻就滿足。比如回老家的時候,你看到的風物跟任何地方可能沒有兩樣,但等你看到一張故人的臉,你的眼睛會通知你,你回來了,童年全部回來了!所以視覺不是所謂審美、美術這些,眼睛的判斷有時候比腦子還快,而且比腦子準確。
竇文濤:像你書里寫的一段,都快成京城軼事了!你說在機場看見一個美女的背影,你的眼睛馬上就選擇了。然后坐飛機正好坐她旁邊,你趁著美女睡著畫人家速寫。我是畫畫的,眼賊,去年從上海飛北京,一眼瞧見隊伍最前面正在簽票的女子,美人!后側面那么好看,簡直"專業(yè)"美人!她掉頭走了。走了,我就忘了。
我經常遲到,好幾次是廣播播音找我,連名帶姓。那次我也是最后進機艙的人。坐滿了,一眼看見她--不是我在找她:這樣的美人,怎會不看見呢。美術館最好的畫,老遠勾你目光--我一排排對座號,居然就在她身邊:我靠走廊,她居中,靠窗一位小女孩??匆娬媪?!形太準了,眉眼鼻梁,筆筆中鋒,像王羲之的字。王羲之的字,極姿媚的。
……
我很想畫身邊這位美人,跟她講話,但此時此刻我知道什么都不會做,還不如沒艷遇。
起飛了。她開始睡覺,身子彎下去,頭發(fā)垂落,擋住臉面。空姐送茶水了,我替她攢在我的小桌面上,伺機遞給她,光是遞遞也風流啊--我插隊時有個哥們兒,打起人來拳腳忒狠,可是他常到縣汽車站守候下車女生,搶著給人扛行李--我也不過如此伎倆。
可是沒得逞。她全程熟睡,根本沒喝水,也不注意水杯。她偶爾起身朝椅背后仰,中國人很少側面這么標致--我到底還是扭頭看了,真是驚艷!摸出一支圓珠筆,一個信封,反面是白的,我飛快勾勒,飛機輕微顛簸,線條也顛簸。還像。我記得偷看周圍有沒有人注意,簡直是作案。
完了。北京到了。艷遇結束了。飛機停穩(wěn),燈光大亮,我起身讓她出來,活活看她走掉,一句話沒講。她標志到那樣,自己知道,埋頭走開。
下一次坐飛機,放個什么電影,香港片。她演皇后,綾羅綢緞,嗔怒著--哦,難怪,她是演員。過一陣,報攤上一本彩色雜志封面,又是她,查對名字:范冰冰,那位鄰座睡美人。
--陳丹青《荒廢集·艷遇與我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