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地鐵2034》交織(1)

地鐵2034 作者:(俄)德米特里·格魯克夫斯基


交織

“爸爸……爸爸,是我啊,薩沙!”

她小心翼翼地松開緊緊勒著下巴的帆布繩,取下了父親的鋼盔,那下巴腫得嚇人。她把手指伸到父親那發(fā)霉的頭發(fā)里面,抓起一大把橡膠,扯下防毒面具丟在一邊。她觸摸到的,像是萎縮了的、僵硬灰白的作為戰(zhàn)利品被割下的帶發(fā)頭皮。他的胸脯沉重地起伏著,手指扒著花崗巖,空洞的雙眼一動不動地盯著她。他沒有任何回答。

薩沙在父親的頭下墊了一個背囊,然后撲向門的方向。她把自己瘦弱的身軀抵在巨大的門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咬緊牙關(guān)。這塊鐵制的龐然大物并不想投降,它吱吱呀呀地左右晃著,最終返回了原位。門閂啪的一聲,薩沙無力地滑落在地板上。僅僅一分鐘,就一分鐘而已,她歇口氣,立刻回到父親身邊。

她走向父親的每一步對父親來說都彌足珍貴,而父親帶回的微薄的戰(zhàn)利品,遠遠沒法補償他的付出。為了這些一次又一次的進攻,他貢獻了余生。這貢獻不是僅持續(xù)了幾天,而是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一個月又一個月。他必須如此揮霍自己的生命,不然他們只能吃手上唯一有的老鼠(這是這個荒涼的車站里唯一的食物),然后開槍自殺。

薩沙曾想替父親承擔這一責任,她無數(shù)次懇求父親,讓他把舊的防毒面具給自己,這樣她就可以自己爬到地面上去,為父親減輕一些負擔。但父親始終不肯妥協(xié)。他心里清楚,自己那不斷老化的防毒面具中的過濾器早已破爛不堪,它的作用不會比那些護身符更大。但他從未向女兒坦誠過這一點, 他撒謊說,他會清洗過濾器;撒謊說,一個小時的地面行走過后他感覺身體狀態(tài)很好。當他害怕女兒見到自己吐血的模樣時,就騙她說,自己想一個人靜一靜。

薩沙無力改變現(xiàn)狀。她和父親被趕到這兒來,起初他們并沒有被打死, 這并不是因為那些人的憐憫,而是出于一種嘲諷和侮辱的好奇心。其他人都認為不出一個禮拜父女倆就會命喪西天,但父親的毅力和意志讓他們在這里活了一年又一年。其他人仇視父女倆,蔑視父女倆,但同時還喂養(yǎng)著他們。當然,這是有代價的。

有時父女倆在長途跋涉中的歇息時刻,坐在由枯草點燃的冒煙的篝火旁,父親喜歡講一些以前的事情。幾年過去了,他終于意識到,再騙自己下去沒有任何意義。他心中十分清楚——他命無多時。而他的那些過去則是任何人都無法拿走的東西。

原來我的眼睛有和你一樣的顏色——她的父親這樣告訴她。天空的顏色。薩沙似乎也記得那些日子,那時父親的甲狀腺還沒有開始腫大,那時他的眼睛還散發(fā)著神采,那么明亮清澈,就像現(xiàn)在她的眼睛一樣。

當父親說到“天空的顏色”時,他指的是那片存于他記憶中的天空,而不是那一團深紅色的永恒陰暗的“天空”。無論他如何努力向上爬,總是在這“天空”之下。他已經(jīng)有20年之久沒有見過那陽光普照的晴朗天空了。薩沙從沒有見過那樣的天空,她夢到過,但她又有幾分把握,她在心目中描繪出的那片天空就是那真正的天空?就像在我們的那個世界里,那些生來便看不見的人,他們可曾在夢中見過那天空?

* * *

瞇著眼坐著的孩子們覺得黑暗是籠罩著全世界的。他們認為此刻周圍的其他人,跟他們一樣,也是什么都看不到的。荷馬想,在隧道里的成人們也是如此的無助和天真,像這些孩子一樣。此時此刻他甚至覺得自己就像是光明和黑暗的統(tǒng)治者,他啪啪彈著自己的手電筒。但就算是最無法穿透的黑暗,其周圍也有無數(shù)雙有視力的眼睛,盲著的只有他一個人而已……自從遇見那些食尸者之后,這一想法在他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想點別的吧,應(yīng)該分分心了。

荷馬想到,獵人竟然不知道在納西莫夫大街會遭遇什么,便覺得十分奇怪。當獵人兩個月前首次現(xiàn)身于塞瓦斯多波爾站的時候,沒有一個守衛(wèi)可以解釋清楚,身材那么強壯的一個人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穿過北隧道的所有崗哨的。還好,外圍守備指揮官并沒有要求他們對此作出解釋。

從那些食尸者占領(lǐng)了一天天變空的納西莫夫大街站開始,至少5年過去了。這就意味著5年以來,隊長從未踏上過這個站臺——那他又是如何通過辨聲來確認,這個站的居民在飽食之后因胃腸消化不了而腫脹起來的樣子呢?

那么他又是如何到達了塞瓦斯多波爾呢?在龐大的地鐵系統(tǒng)中,去塞瓦斯多波爾的路除此之外其他的都被切斷了。卡霍夫一線已經(jīng)廢棄,因為一些人所共知的原因長年沒有一個活物,這條線在地鐵線路圖上被勾去了。切爾坦諾沃站呢?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一個勇敢無畏的戰(zhàn)士,如果他到過塞瓦斯多波爾站,那么對他來說這世界上便不存在不可能的事情了。

北方、南方、西方的路都被堵死了,荷馬只能允許那些神秘的訪客從上方到達塞瓦斯多波爾。很顯然,進進出出的所有人都被清清楚楚地記錄著, 被嚴格監(jiān)控著,但是……他能不能,比方說,打開封閉的通風井?塞瓦斯多波爾人著實沒有料到,在他們這個由預(yù)制板風干搭建的多層建筑中還有這么高智商的人存在,完全有能力切斷他們那預(yù)警系統(tǒng)。

那些區(qū)域就像一個無邊無際的象棋棋盤,不過已因為連綿不絕的炮火而變得面目全非,很久之前上面就沒有棋子了,10年前最后的棋手棄之而去。而那些殘缺的、駭人的怪物們爬到了那里,在那里開始用自己的規(guī)則布棋下子。人類又有什么資格去希冀有一天可以反攻復(fù)仇呢?

為了找尋在這二十多年間還沒來得及腐爛而保存完好的那些東西,潛行者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短途出擊。這些行動就像是在私人住宅里進行赤裸裸的掠奪,顯得氣急敗壞,也令人感到羞恥。但這也是唯一一件他們力所能及的事情。穿上核輻射防護服的潛行者們爬到上面,第一百次仔細檢查附近半坍塌的赫魯曉夫式住宅。他們在那兒連發(fā)射擊,坐在被老鼠糟蹋得骯臟至極的公寓里。沒有一個人有勇氣跟這廢墟的現(xiàn)任主人交火作戰(zhàn),一旦氣氛開始凝固,周遭變得寂靜,他們就立刻返回地下,以保全性命。

首都的那些老地圖早已與現(xiàn)實毫無干系;原先總是堵得蔓延數(shù)千米的那些大街,現(xiàn)如今有可能是深淵,或者漆黑的不可逾越的樹叢;原先人聲鼎沸的住宅區(qū),現(xiàn)如今變成了沼澤和被燒焦了的不毛之地。潛行者之中最感到絕望的人才敢于挑戰(zhàn),敢于到離出發(fā)的洞穴半徑距離達數(shù)千米的地方進行搜尋,而其他的人則認為離開的距離越短越好。

納西莫夫大街站北面的納戈爾諾站、納加遷諾站、圖拉站并沒有通向地面的出口。居住在這些站上的居民十分膽小,他們并不敢上到地面去。在那荒涼的窮鄉(xiāng)僻壤,活生生的人如何正常生活,對荷馬來說是個徹頭徹尾的謎。荷馬還是認為,獵人是從地面上下到他們的地鐵站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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