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辱的滋味
西漢河平二年(公元前27年),王莽18歲。
這年夏天,漢成帝劉驁一紙詔書,王莽的五個叔叔——王譚、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時,同一天被封為侯爵。其中,王譚為平阿侯,王商為成都侯,王立為紅陽侯,王根為曲陽侯,王逢時為高平侯,世人稱之為“一日五侯”。
至此,加上之前早已受封的王禁(王莽的爺爺)、王鳳(王莽的大伯)、王崇(王莽的叔父),王家已經(jīng)有八人封侯。
在長安城,乃至整個大漢朝,人人都對王家炙熱的權(quán)勢敬畏三分。
但這一切,似乎與王莽無關(guān)。
就在五個叔叔封侯的那天,在首都長安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一個破敗院落里,王莽正在痛苦地煎熬著。他的母親已經(jīng)患病多日,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而家里已經(jīng)拿不出請郎中的錢。
眼睜睜看著母親被病痛折磨,王莽心如刀絞,但也無計可施。
他望著蒼天,內(nèi)心一遍遍地抱怨它的不公:天下人都知道我王莽是當(dāng)朝太后的侄子,還有一個身為大司馬的伯父和五個同日封侯的叔叔,可誰會知道我連給母親看病的錢都拿不出來?
抱怨歸抱怨,不忿歸不忿,病還是得想辦法醫(yī)治。
終于,他鼓足勇氣,來到母親病榻旁,低聲說:“娘,實在不行,我去伯父、叔叔家討些錢來,給你看病。”
王莽的母親睜開眼,虛弱但是倔犟地斥責(zé)道:“住嘴。你要敢去,我現(xiàn)在就咬舌自盡?!?/p>
這個老太太,擁有常人無法企及的自尊心。她經(jīng)常教育王莽的一句話是:寧做荒郊餓死狼,不當(dāng)人前飽食犬。
她像懷抱貞節(jié)牌坊的烈女一樣堅定地踐行著自己的信條。
王莽的兩行清淚刷地一下奔涌而出,痛苦的表情無法用任何一個詞語來形容。
當(dāng)一個兒子面對病榻上的父母,而他卻沒有能力請大夫醫(yī)治時,這種對自己無能的自責(zé)和痛苦,是常人難以體會的。
他唯有緊緊握住母親的手,任淚水吧嗒吧嗒地滴在床沿上。
王莽的母親繼續(xù)說道:“莽兒,你記住了,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丟了以后是可以撿回來的。但要是你把體面丟了,就永遠(yuǎn)撿不回來,就得一輩子做低賤之人。”
王莽含淚點頭:“娘,我記住了。”
王莽話音剛落,老太太伸手從身上拽下一塊玉佩交到王莽手上說:“別哭。這是你父親臨走時留給我的唯一一件遺物,你拿去當(dāng)了吧?!?/p>
王莽哆哆嗦嗦地接過玉佩,說了一聲“嗯”,就起身離去。
大雨后的長安,草木青綠,遠(yuǎn)山如黛,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洗滌后的塵土味。走在路上,王莽步履匆匆,面色凝重。突然,幾輛超級豪華的馬車呼嘯而過。
這馬,產(chǎn)自西域,是最負(fù)盛名的大宛駒。這車,則出自當(dāng)時最有市場號召力的巧匠之手,純手工打造。名馬名車,造價自然不菲,要是擱在今天,至少能換十來輛頂級蘭博基尼吧。
車隊過處,王莽避之不及,被濺了一身泥水。王莽定睛一看,車上坐的是自己的幾位堂兄弟。
而他們看到王莽,跟看到空氣沒有什么區(qū)別。
只有堂弟王舜和王邑模模糊糊地喊了一聲“巨君”(王莽字巨君),但根本不可能為他停車。
王莽目送他們離去,攥緊手里的玉佩,繼續(xù)面無表情地往前走。
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被冷落,甚至習(xí)慣到了麻木的地步。他把這一切歸結(jié)為命運。他時常想,如果他的父親王曼還活著,那么他也會是侯王的兒子,他也可以駕著豪華的馬車在長安城里不可一世,與他的那些堂兄弟毫無二致。
每次想到這兒,他甚至有點怨恨早逝的父親。
他又把怨恨擴大到了自己的姑姑王政君,也就是當(dāng)朝的王太后。她把這個四歲就失怙的侄子完全遺忘了,沒有給予半點照顧。這讓王莽無法釋懷。
他還怨恨自己的叔伯們,他們個個身居高位,錦衣玉食,但跟王政君一樣,從來不會想到還有一個貧困窘迫的侄子。
這些怨恨藏在王莽心中很久了,但他不敢把這些話告訴母親,因為他知道,母親一定會呵斥他沒出息。
其實他自己也覺著這樣沒出息。他曾經(jīng)強迫自己不去怨天尤人,但他依然忍不住心中的怨恨。
十七八歲,正是羨人有、恨己無的年紀(jì),攀比心理嚴(yán)重,內(nèi)心長滿荒草,很容易拿著顯微鏡搜尋身上所有的細(xì)微傷口,然后在自卑和憤怒的雙重夾擊下,茫然不知所措。這一點,王莽也與常人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