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節(jié) 木桶里的青春

花雕 作者:海飛


花青把一只腳伸進(jìn)溫?zé)岬乃校缓罅硪恢荒_也伸進(jìn)了水中,花青就把自己整個地伸進(jìn)了1942年東浦鎮(zhèn)的冬天。木桶是陳舊的,花青站在木桶的中間,像一節(jié)從木桶中長出的白嫩的小筍。她緩緩地蹲下身去,又變成了一只白白軟軟的蠶。而木桶是陳舊的繭,把花青包裹起來。水一點點漫上來,漫上她的大腿、屁股、小腹、胸部。它們傳達(dá)的暖意像一根根會游動的針一樣,先是扎著花青的每一寸肌膚,然后,像小蟲一樣鉆進(jìn)了它的皮膚,并且在花青的血液里奔跑。木桶里有了水流涌動的聲音,很輕緩的,像從遙遠(yuǎn)的地方涌過來。花青把眼睛閉了起來,她突然覺得很累,是那種一動也不想再動的累?;ㄇ嘣?942年冬天里像安靜睡著的一只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了娘手中握著一把木勺子,很輕地沖花青笑了一下。

娘是小巧的,是那種讓人覺得沒有力量的小巧,仿佛一陣風(fēng)也可以把娘從這個世界上吹走。娘用手中的木勺往木桶里加著熱水。熱水們很歡快,它們嘰里咕嚕地大聲說著話,像在評說著花青皮膚的好壞。花青的手指掠過了自己的脖子、手臂,然后落在自己小而結(jié)實的胸前。娘仍然在往桶里添著水,添水就是添著一種溫暖。娘的聲音很輕巧地落了下來:明天你就是宋家的人了。娘的聲音里帶著一種哭腔,是一種花青很不喜歡的聲音。所以花青微閉著雙眼皺了皺眉頭。她在往身上撩著水,她怕水溫的冷去,她需要一種熱長久地把她包裹,需要像一個子宮羊水里的嬰兒那樣睡得踏實。

花青后來站了起來。她站在木桶中央,有許多水珠紛紛從她的皮膚上跳了下來,跌入木桶里?;ㄇ嗫吹侥锏念^發(fā)上有許多棉花的碎屑。娘的頭發(fā)上一直都有棉花屑的,娘和爹一起樂此不疲地在一臺小巧的軋棉機(jī)前工作,那是他們一家賴以生存的一臺小機(jī)器。爹的身上和頭上也都是這種白色的碎屑,好像他們一家天生就與棉花有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似的?;ㄇ嘞矚g聽軋棉機(jī)單調(diào)的聲音。爹顫顫巍巍地踩在踏板上,像一只螞蟻爬上了某一根風(fēng)中的稻草?;ㄇ嗫偸亲陂T前,聽著軋棉機(jī)的聲音,什么也不想,看著一些人捧著舊棉花胎來找爹加工。他們叫爹花老板,花青的心里就發(fā)笑。如果爹守著這臺小機(jī)器也算老板的話,那么爹就是東浦鎮(zhèn)上最小的老板。宋祥東才是老板,宋祥東有酒作坊有米行有醬園有大片的良田。和宋祥東比,爹是宋祥東梳頭時不小心落下的一根頭發(fā),或者,半根頭發(fā)。

花青從木桶里走了出來,兩條白白的長腿就落在了地上。娘為花青擦著水珠,娘細(xì)心地擦著花青身上的水珠。娘的眼睛里盛著一些內(nèi)容,在油燈暗淡的燈光下,娘分明看到了花青身上的皮膚呈現(xiàn)出的一種光澤。那是一種誘人的光,那種光是某個特定年齡段的女人才會有的。花青走到了她的床邊,她掀開那床睡了多年的被子,鉆了進(jìn)去,緩慢而穩(wěn)妥,像一條蛇鉆回自己的巢穴一樣。明天要穿的,從里到外一身新的衣服,就放在床邊的椅子上。它們是明天花青的一層殼,花青要穿著這層殼上路?;ㄇ啾犞诹恋难劬?,她一點睡意也沒有,她的身體是溫?zé)岬?。爹的身影晃了晃進(jìn)來了,爹其實在門外靜候多時,爹的笑容里有一種討好的味道。他不停地搓著手,好像感到很冷的樣子。他和娘一起,站在花青的床前,他們是想和花青說幾句告別的話。他們在想,說些什么。他們想了好久也沒能想起來該說些什么,最后還是娘的嘴唇吐出了一些音節(jié)。娘的嘴唇很薄,有人說薄嘴唇的女人是刀子嘴豆腐心,但是花青從來沒有感覺到娘什么時候是刀子嘴了。她看到娘的嘴唇里跳下了一些音節(jié),那些音節(jié)的意思是,女兒,你好好在宋家過你的日子。

花青想了想,笑了一下,她當(dāng)然會在宋家好好過日子?,F(xiàn)在,花青想睡了,她看了兩個身上沾滿棉花的人一眼說,我想睡了,你們出去吧。兩個人愣了一下,他們沒有想到花青會讓他們離開。最后他們還是離開了,他們一前一后地離開了花青的床前?;ㄇ嗫吹絻蓚€年紀(jì)不大的人的蒼老的背影。此后那么長的安靜的時間里,花青盯著那只木桶看,那里面還裝著花青洗澡的水,它們正在以極快的速度冷卻。1942年的冬天,花青知道屋外的風(fēng)一定跑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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