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啰中國男孩,永,上來呀!別一個人待在甲板上曬太陽。
——跟我們一起喝冰啤酒,玩大風吹。
——天父在上,輸?shù)娜艘撘患路浮?/p>
我只笑了笑擺擺手就甩開臉去,依舊趴著欄桿,自顧自眺望江上的景色,忽然眼一花,心頭蹦的一跳,看見一條美麗的印花紗籠漂蕩在江心一渦水流中,日頭下紅滟滟載浮載沉。心念一動,回頭望望艙窗??私z婷和她的朋友們早就退隱到窗后去了,鬧哄哄男男女女一伙兒聚在艙房里,喝啤酒吃水果玩脫衣游戲,陣陣嬉笑夾雜幾句咒罵,天父在上,不斷傳出窗口。我豎起耳朵諦聽,忽然聽到克絲婷扯起嗓門厲聲尖叫起來,接著就聽見噗哧一聲,克絲婷格格嬌笑。一股冷汗颼地直竄上我背脊。我趕緊掉開頭去望向江心。黃浪滾滾,那條粉紅紗籠早就被我們的船激起的波濤卷入江底去了,悄沒聲,寂沉沉,只留下一朵小小的漩渦,久久兜轉在江面,但我心里知道,早晚它又會在河上某處,神不知鬼不覺地重新浮上來,陰魂不散,一路追纏我們的船。
卡布雅斯河!華僑管它叫卡江,南天一條奔騰咆哮在洪荒世界中的黃龍。站在船頭瞭望,清早時分,只見大河兩岸炊煙漫漫,椰林婆娑,馬來甘榜浮腳屋一幢連接一幢,挨著河岸綿延不絕,自上游而下,走馬燈般從逐漸消退的滿江晨霧中,次第露出臉來,抖擻著渾身露珠,迎接初升的太陽。蹦蹦濺濺,孩兒們一大早結伴戲水,四下吆喝,追逐那五彩繽紛千百艘滿載蔬菜瓜果、日用品、玩偶和各式可口餐點,來回穿梭在臨河人家屋腳下的舢舨,伺機伸出小爪子攫取一兩樣好吃的東西,匆匆塞進嘴里,甩甩頭,屁股一翹倏地又遁入水中,隱沒不見。嗚哇依夏阿拉——叫拜塔上阿訇一聲聲悠長凄涼的召喚中,只聽得河上巴剎的眾小販,男男女女爭相拔高嗓門呼喝,貓兒成群叫春般,各種叫賣聲此起彼落混響成一片,回蕩在江心。天亮沒多久,坤甸河上人家就已經(jīng)熱活起來,生氣勃勃展開另一天的營生。
怦、怦、怦,我們的船行駛在河中央的航道上,笑齤齤齜著兩枚大白牙,昂起一張紅花大鬼臉,鼓動一顆殘破的心臟,迸起簇簇水星,激起陣陣波濤,兇猛地闖蕩開河上四處飄零的那一盞盞曝曬在婆羅洲大日頭下、早已枯萎、永遠熄滅的蓮花水燈,嗚嗚嗚拉起汽笛沖破濃濃曙色,迎向大河盡頭天際一顆滾圓的紅火球,運載一群白皮紅毛兒——還有我,“永”——朝上游暗無天日的原始森林進發(fā)。猛回頭一望,你看,整座坤甸城早已籠罩在晨早時分漫天蒸燹起的煙塵中,白幡飄揚人頭閃忽,鬼氣森森,煞似一場迷幻夢境。夢里只見大伯公廟圣殿,嵬嵬矗立城南河畔的老埠頭,飛檐高翹,斗拱堂皇,旭日照射下一派金碧輝煌。七月初三日,大早唐人街又做起法事,家家在門口燒金紙。滿城熊熊搖曳吞吐的萬千條金蛇樣火舌中,廟口山門豎起一株高聳入云的燈篙,熏風中招啊招,在這晴空萬里的赤道早晨,朝向河口的大海洋,兀自搖蕩著篙頂懸吊的一盞斗大金黃燈籠,晝夜不息,導引那一河漂蕩無依、困頓不前的鬼魂,走上歸鄉(xiāng)路……
——你好,永,獨個兒待在這兒欣賞風景兒?你的姑媽克莉絲汀娜念著你呢。
白花花滿江陽光潑照,一顆桔黃頭顱驀地冒出來,聳現(xiàn)在我身旁,笑瞇瞇伸出他那尖尖鼻梁上架著的一副銀邊小眼鏡,俯瞰著我。我倚著船頭欄桿,邊眺望河上風景邊胡思亂想,正想得如醉如癡,不覺悲從中來,猛然聽見有人用洋腔怪調的京片子跟我打招呼,慌忙退開兩三步,揉揉眼皮仔細打量這個英國人,只見他身材極高極瘦,溫文儒雅,穿著一套不知漿洗過多少回,早已褪色,可還熨燙得十分齊整的卡其獵裝,一頭金黃鬈發(fā)讓日頭曬得焦黃,卻梳理得服服貼貼,一絲不茍。整個人看來不過四十零點年紀,但早已滿面風霜,兩只灰藍眼眸瞅著人時,總是流露出悲憫憂愁的神色,一副早就看透世情、洞察人生的模樣。不知怎的,可說也奇妙,我忽然對這位英國紳士產(chǎn)生了好奇,甚至好感——丫頭,對我這個在英殖民地出生長大、受教育,自認受夠英國人的鳥氣,從小就不爽英國人的支那少年來說,這可不容易喔,簡直稱得上是異數(shù)。往后旅途中,我們倆相聚的機會多著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