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引我入后臺,叫我坐下,然后用臌凸凸的眼睛審視我,問道:“你就是余勛坦?”
我點頭。
“就是流沙河?”他又問。
我又點頭。
“你認識我嗎?”他又問。
我搖頭。
“我是派出所的張邦榮?!彼f。
“哦,是張所長?!蔽艺f。
“對,是我?!彼又f正題:“你不要同四類分子坐在一起。對右派的政策,你也是知道的。你到臺下去找個座位吧。要好好改造喲!”說完他就走到前臺去了。
這舞臺修得絕,后臺三面抵緊墻壁,沒有出口。要下臺去,還得回到前臺,從臺口的階梯走下去。我不想再一次出去亮相,只好留在后臺,坐等大會結(jié)束。夜風從窗口灌入,冷得我牙腮抖。白天抬電線桿,我滑倒在水田,衣褲盡濕,又被太陽曬干。如今再被冷風吹背,我便發(fā)起燒來。此時前臺鬧得啊嗬喧天,又是叫罵聲,又是口號聲,吵得我頭痛。這舞臺今后還有許多好戲要上演,現(xiàn)在才開頭呢。精彩的鬧劇將會一幕又一幕地在這里公演,包括王鎮(zhèn)長挨斗啦張所長挨斗啦造反派頭頭挨斗啦“?;使贰卑ざ防?,呃,當然也有鄙人挨斗--兩個大漢挾持著我,推我跑到臺口下面,抬起我朝臺上一拋……
大會結(jié)束,回到家中,母親為我刮背。上床落枕后,我的頭炸痛,眼睛都燒燙了,迷迷糊糊,卻又睡不著覺。半夜過后,聽見窗外走廊上有來回蹀躞的腳步聲。起初我以為是民兵來監(jiān)視我的動靜,接著又聽見兩響故意揚聲的咳嗽,才知道是六弟。此后我便昏昏沉沉入睡,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睡睡到凌晨四點,又被吵醒。枕上細聽,是六弟在他的房內(nèi)呻喚。一聲聲的哎喲哎喲,好像是肚子痛。過一會,呻喚聲愈來愈頻密,愈來愈響亮。接著聽見堂妹余勛錦在和堂妹夫向大哥說話。又聽見向大哥開燈起床,去看六弟的病況,好像在詢問他吃了什么。六弟沒有答話,只有一聲比一聲凄厲的喊叫,仿佛誰在撕裂他的腸子。又過一會,喊叫變成哭叫。兩聲哎喲之間突然迸出兩句悲慘的呼號:“我不是反革命呀!”“我還有女兒呀!”接著聽見堂妹余勛錦出門到醫(yī)院去了。
六弟痛得在床上亂滾。砰的一聲,滾落在地板上。接著聽見他驚懼的叫嚷:“向大哥!快!快!快塞住我的肛門!快塞住!快塞??!不要走氣!走氣我就完了!快!向大哥!快!”后來他的“快”聲漸低,終于聽不見了。
凌晨五點過,醫(yī)院來人抬著無聲的六弟走了。
天亮后又抬回來,放在走廊上,用棉被遮著。
黃昏時候,一具用寸板趕制的棺匣抬來。磚瓦窯的兩位工人用一床破棉絮將六弟的遺體裹了,放入棺匣。棺匣稍短,腿伸不直,膝彎向上拱起。來收殮的工人用雙手狠壓膝彎,強迫塞入。然后蓋嚴,釘死。砰砰的釘錘聲為六弟的悲慘結(jié)局敲出一串驚嘆號。
六弟是喝碘酒自殺身死的?!拔逡涣眲傔^去半個月,文革在本鎮(zhèn)已經(jīng)制造出第一個冤鬼了,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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