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鋸齒嚙痕錄(11)

畫火御寒 作者:流沙河


錚了又嚓嚓,嚓了又錚錚,這是能夠被聽見的寂寞。一鋸一鋸,鋸鋸鋸的是光陰。有時疑心自己是在慢性自殺。為了排遣寂寞,我便搜索枯腸,找些有趣的話同聯(lián)手說。聯(lián)手顯然也有這種要求。于是在我和羅師傅之間,互相交代歷史,彼此流通見聞,無所不談。當然,一不談國事,二不談文化。這兩門他一竅不通,而我也不敢談。我們的談話總是先說夜夢,后說晨餐,再說今天走在街上又看見了一些什么--這方面的內(nèi)容特別豐富,某個當官的戴了高帽子游街示眾啦,本鎮(zhèn)名人李瘋子又在街上抓鍋魁吃啦,某人喝醉了在街上同某人打架啦,某男和某女亂睡被捉住啦,某人騎自行車被汽車撞死了啦,誰家夫妻雙雙到鎮(zhèn)革委打離婚案啦,造反派某司令轟鬧派出所啦,東街某飯館賣甜燒白啦,一位農(nóng)二嫂賣豬的錢被扒竊了氣得去跳水啦,等等等等,都在我們口頭發(fā)表,一一加以評論。所見所聞流通之后,我們又說彼此的家務(wù)事。我家的巴白雞生了個雙黃蛋啦,他家的幺女子吃多了屙痢啦,等等等等,都能觸發(fā)我們的聯(lián)想,引繹出一大堆廢話來,夠我們咀嚼半天。羅師傅最感興趣的是聽我談大城市的花花世界,吃的什么,玩的什么。年輕時候他到成都去過一次,盡管是住在金華街一帶破爛的雞茅店里,每日在北門大橋河灘地上拉鋸。如今在窮困中偶然回首,在他,那已是最美麗的記憶了。羅師傅聽我談,聽得又香又甜,拉得愈來愈慢。必待我猛還他幾鋸,他才清醒,想起“吃口奶奶”還得“又來鋸”。

可憐的解匠,悲歡全不由己。碰著料好解,其樂也融融,眉開眼笑,一邊拉一邊找話說。碰著料難解,火冒八丈高,肚子里陰罵掌墨師的祖宗,用一個最難聽的動詞。陰罵繼之以陽罵,罵木料,罵馬桿,罵抓釘,罵撐釘,罵天氣太熱,都用那個動詞,動詞后面還要加上“死”字。聯(lián)手之間因料難解彼此都不耐煩,你責怪我,我責怪你,一句話不對頭便吵起來。在這方面,我的涵養(yǎng)并不比羅師傅好,也常用那個動詞,不覺得有什么不好。有一次解硬料,羅師傅生悶氣,一只牛虻飛來叮他的腿。本來一拍便可打死,但他不。他放下鋸子,一掃手活捉了那只牛虻,細心撕掉雙翅,然后放它到鋸屑中去亂爬,罵道:“讓你狗×的去餓死!”隨即嘿嘿一笑,享受了報復(fù)的快樂。

解匠最恨深藏在木料中的石質(zhì)的或鐵質(zhì)的異物,哪怕丁丁一點,也會打壞一排鋸齒。重新銼好鋸齒,至少也得損失半小時的活路,少拿錢??!如果接二連三打壞鋸齒,那就慘了,這一天的買米錢都掙不回!解料六年,打壞過多少次鋸齒,已經(jīng)沒法說清。我用手錘敲抓釘,從木料的鋸縫內(nèi)挖出過深藏的卵石、碎石、小礫石、角釘、大釘、寸釘、毛毛釘、斷釘、鐵絲、鳥槍霰彈、箭鏃、磚塊、瓦塊、煤塊……有一次解一株大皂莢樹,三次打壞鋸齒,從樹心內(nèi)挖出三條像匕首一樣的耙齒,每條長六寸。原來這株為人間洗濯污濁作過貢獻的皂莢樹,在它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被愚昧的鄉(xiāng)民指控為“樹妖”“木魅”,說它作祟害人。誰家失火了,誰家死人了,誰家鬧鬼了,都說是它在作祟,從而移罪于它。鄉(xiāng)民講陰陽五行,金是能克木的,所以那些失火死人鬧鬼之家先后三次用鐵錘敲鋼質(zhì)的耙齒,楔入樹干,以便克它。幾十年后,樹干已經(jīng)長得很粗,三條耙齒就被包藏在樹心內(nèi)了。“樹也有冤案呢?!蔽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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