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高人、高士,它們和房檐高低、椅子高矮有什么共同點呢?
朋友在一起宴飲,情人間的歡愛,都有很多很多心靈的快樂,但如果硬分,似乎還得歸在肉體快樂一類。聽一曲莫扎特,得到了感官的快樂還是精神的快樂?很難想出什么情形,那里只有純粹肉體的、感官的快樂,柏拉圖早就提示過,若沒有理知,你會連自己是不是在享受快樂都不明白。也許該把被強奸者的某些生理反應(yīng)當(dāng)做“純粹肉體快樂”的例子?
我們不能不覺得,把那叫做快樂是對受害人的進一步侮辱。
心靈和肉體,在這里,像是離開太遠,中間空當(dāng)太大,一大半尋??鞓范紱]了著落。我覺得,不如在種種快樂中特別標出溺欲之樂和志意之樂來。貪食而求肥甘,這是溺欲之樂,道德家要批評的。朋友在一起宴飲,情人間的歡愛,競賽勝出的快樂,雖然拔不到樂道的高度,但“順其道則與仁義禮智不相悖害”(王夫之,《張子正蒙注?誠明》),沒有什么不正當(dāng)?shù)摹?/p>
溺欲之樂易解,關(guān)于志意之樂,我想多說兩句。你愛打網(wǎng)球,說那是給你帶來很大快樂的活動??晌铱茨愦蚯?,肌肉繃著,眉眼皺著,東突西奔,汗如雨下,一點兒都不像快樂的樣子。比照另一種情形:你贏了一場業(yè)余選手錦標賽,捧起獎杯,眉開眼笑,快樂極了。比照之下,前一種快樂并不是情緒上的快樂,并不直接呈現(xiàn)在形體之上,所以我愿稱之為志意之樂。
“志意”這個詞是我編造的,好在望文生義,大致還通順。
所謂志意的快樂,無非是說,當(dāng)事人盡管快樂,但貿(mào)貿(mào)然看上去并不見喜笑顏開的樣子。樂意,雖苦猶樂,以苦為樂,孔顏之樂,通常都是志意方面的,說的不是形體上的快樂。
我相信,志意之樂在很多場合有助于適當(dāng)理解我們是怎樣說到快樂的。例如,登黃山是辛苦還是開心?這里不需要辯證法,也無須計算滿山的景色怎么抵消登山的汗水,只須指明,在志意的快樂那里,每一分辛苦本身就是一分快樂。
再如,觀察者莫不注意到快樂與新鮮感的聯(lián)系,情緒上的快樂會疲倦,因此不會持續(xù)不斷。快樂作為一種情緒有來有去,笑容時間長了就會僵在臉上,但孔顏之樂都是長久的,這當(dāng)然不是因為我們會在這里找到一種持久的情緒,而是因為孔顏之樂根本不是一種情緒,而是志意之樂。再說審美愉悅或?qū)徝揽鞓钒??!皩徝馈边@個詞本來就有疑問,但現(xiàn)在只說“快樂”。有人說,初讀堂吉訶德時大笑,再讀時掩卷無語,后來讀時大慟。審美的愉悅,實在也有情緒之樂與志意快樂之分。
通俗作品也許會讓人像吃糖果一樣產(chǎn)生某種快樂,精深的作品若說讓人愉悅,則多是志意的快樂。在看悲劇的時候,人通常并沒有一種情緒上的快樂、形體上的快樂。人們常隨亞里士多德說到恐懼與憐憫,顯然,恐懼不是一種快樂。憐憫也不是,想想一個人若在憐憫時感到快樂是什么樣子,也許是幸災(zāi)樂禍?“表現(xiàn)丑”的作品也會讓人“愉悅”,與以苦為樂同屬一族。
志意之樂的提法也許從反面看更重要。它勸我們不要在形體上尋找快樂的共相。志意之樂誠然是有外部標志的,但它們和喜笑顏開可能毫不搭界。
我愿提到,這個提法不限于快樂;談?wù)撔郧榈脑~,多半有志意這一端,比如熱情,見人就招呼,聲色洋溢,是熱情的顯例;但熱情的另一端,是執(zhí)著于某人、某事,看上去并不是那么熱氣騰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