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蒙元,是個很有意思的時代。一方面,有野蠻的軍管,區(qū)別種姓,以聚斂為頭等大事;另一方面,那又是中國最少意識形態(tài)控制的朝代。蒙人粗暴但并不苛細,管理漫無章法,幾近于“你把錢糧交來,剩下的事不要來煩我”。魏源說元政“其肅清寬厚,亦過于漢唐”,稍嫌溢美,但明初君臣認為元朝以寬縱失天下,確實合著兩三分實情,并非只是先為暴政之容。如元代沒有完整的法律,后來吏治又壞,獄訟幾無道理可言,但并不以殘殺為事,連死刑也拖著不執(zhí)行,至于“七八十年之中,老稚不曾睹斬戮,及見一死人頭,輒相驚駭”,這和明代的血腥,相去就很遠了。
蒙元官方,并不是真心想放松控制,說到底,他們是沒有電報機的“成吉思汗”,控制社會的能力有限。
專制也是個技術活兒,古代的君主,心有余而力不足—其實“心有余”也說得不對,沒有電報機之類以啟之,他們無法憑空生出許多后世才有的豪情壯志。明代加強專制,大不了是建立國家警察、廠衛(wèi)之類,偵緝天下,又能怎么樣?扒在人家的窗外偷聽,雖然嚇人,效率卻低,除非天下人一半入了廠衛(wèi),否則能力平平。
那么,假設“成吉思汗”(在赫爾岑的象征用法上)有了電報機,有了火輪船和鐵路,會怎么樣?有了熱兵器、原子彈,會怎么樣?有了蜂窩電話和互聯(lián)網(wǎng),又會怎么樣?赫爾岑雖有預感,實情會如何,他是不知道的—還是那句老話,當然,咱們也不知道,但咱們可以想象,比如若干年后,地球上又有“成吉思汗”,擁有各種新技術,那將會帶來怎樣一種淪肌浹髓的快感呀!而反抗那嶄新的“成吉思汗”,又將是全新的題目,舊有的經(jīng)驗怕是有一半都會失去效用的。
其實也未必有那么可怕。我看過些反烏托邦小說,或科幻電影之類,對里邊的渲染,不是很有同感。再新的技術,頂多讓“老大哥”無所不在,但那并不能實現(xiàn)完美的控制。完美的控制,需要完美的、被權利徹底腐化的人民,令人人都是“老大哥”,人人互相迫害,傳遞不幸,“成吉思汗”才得乘隙宰制無余。電報機之類,固有助焉,畢竟只是工具,代替不了那根本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