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畹華——梅家——梅家——”陳氏伏在梅雨田榻前,一邊拉著兒子失去溫度的手,一邊聲嘶力竭地哭喊著。一瞬間,仿佛整個天空都掉了下來,壓得所有人都透不過氣來。
“奶奶……”
“畹華!”陳氏掉轉(zhuǎn)過頭,盯著畹華傷心地嗚咽著,“你大伯他,他這輩子不容易啊!你爺爺去得早,四十歲就走了,你爹二鎖年紀輕輕的,不曾想,唱戲唱得累死了,這個家要不是靠你大伯辛苦支撐著,恐怕早就散了。眼見你剛剛唱出些名堂,指望著你可以好好孝敬他一回了,可,可他怎么就這樣一聲不響地去了?你說我的命咋就這么苦,咋就這么苦哇?”
“奶奶!”畹華匍匐在陳氏膝前,卻不知道說些什么才好。大伯母胡氏也早領(lǐng)著兩個女兒從外面哭著進來,整座梅宅都沉浸在悲傷中。
窗外,雨越下越大。靈堂前,奶奶又在哽咽著細數(shù)梅家的往事,那些故事她已經(jīng)聽了無數(shù)遍,可每次聽奶奶講起來都不覺得厭煩。然而,在這個發(fā)了霉的雨天,那些陳舊了、斑駁了的往事卻讓她更加揪心更加無助。白發(fā)蒼蒼的奶奶拉著兩個孫女的手在講畹華爺爺梅巧玲的故事,對她來說,那幾乎是一個神話,遙遠而神秘,卻又實實在在的震顫著她。
梅巧玲于1842年8月出生于泰州一個以做木雕為業(yè)的普通匠人家庭,家境雖不富裕,倒也勉強可以維持。但好景不長,因里下河地區(qū)連年發(fā)生水災(zāi),導(dǎo)致百姓顆粒無收,餓殍遍野,梅巧玲的父親梅天材亦染上時疫去世。梅巧玲的母親顏氏實在沒有辦法養(yǎng)活幾個孩子,只好帶著梅巧玲和兩個弟弟從老家逃難到江南一帶,并在他八歲那年將其賣給一戶姓江的鰥夫。剛到江家后,梅巧玲還算是得到了家庭的溫暖,但不久,在江某娶了繼室并生下兒子后,梅巧玲在江家便成了多余的人,尤其不受江妻待見。有一天,江妻在屋里的風爐上用砂罐燒紅燒肉,巧玲不小心將砂罐碰翻了,因為當時沒人看見,年幼的他也不敢聲張??傻鹊酱蠹艺J真追究起這樁事來,發(fā)現(xiàn)他的鞋底下沾有紅燒肉的鹵汁后,巧玲被罰三天三夜不能吃飯。最后多虧了江家的廚子大發(fā)善心,用荷葉包了飯偷偷送給他吃,他才沒餓死。
“你們爺爺那會兒過的不是人的日子??!”陳氏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嗚咽著,“他十一歲那年,江家又將他賣了出去。這回他被賣到一個叫福盛班的戲班子給人做徒弟,這也是咱們梅家與京劇結(jié)緣的肇始。在福盛班,他跟從班主楊三喜學(xué)昆旦,兼學(xué)皮黃,后又隨夏白眼學(xué)戲。楊三喜和夏白眼都擅長昆曲,但也以虐待徒弟聞名,楊三喜曾用硬木板把你們爺爺?shù)恼萍y都給打平了。后來你們爺爺跟了他的第三個師傅羅巧福,才算是脫離了苦海……”
奶奶絕望地訴說著那些陳年往事,她則隨同畹華跪在大伯的靈前,幾度哽咽落淚。最早給她說起梅家往事的人是父親王順福,那會兒她還很小,盡管很多事聽來都不太明白,但梅家的傳奇經(jīng)歷還是讓她對住在李鐵拐斜街那座宅子里的男男女女充滿了遐想。尤其在她看過畹華的戲后,更是對梅家人心生欽慕。聽父親說,畹華祖父的第三任師傅羅巧福原本也是楊三喜的徒弟,他在滿師后加入北京“四大徽班”之一的四喜班,見梅巧玲在夏白眼那里受盡折磨,很不忍心,便花錢將其贖出來收為弟子。梅巧玲對羅巧福贖身授藝感激不盡,學(xué)戲也更加刻苦,除昆旦戲外,他的青衣、花旦戲也有所成,一出臺就很有人緣,不久就走紅,成為四喜班的名旦。由于他為人正直、辦事公道,三十多歲便順理成章地接管了四喜班,成為班主。
“你們的爺爺天資聰慧、學(xué)戲刻苦,扮相雍容端麗、表演細膩逼真、念白文雅脫俗,加上戲路寬,除花旦戲外,還兼工青衣和昆旦,所以年紀輕輕就在北京城唱紅了,尤其以扮演《雁門關(guān)》中蕭太后一角享譽梨園。他在表演上既運用了青衣的唱工技巧,又吸收了花旦的念白、幽默和灑脫的動作,把蕭太后給演活了,所以便有了‘活蕭太后’之稱。后來就連咸豐皇帝都特地把他請到宮里給后妃們唱戲?!标愂蠂@口氣繼續(xù)說,“咸豐十年正是皇帝三旬萬壽,六月初九萬壽節(jié)前三后五都有戲,那會兒你們的爺爺上圓明園去了好幾天,回來沒有多少日子,大沽就失守了,八月初九洋兵就到齊化門了。從八月末到九月初,在北京城,天天晚上都能看到西北方向紅透了半個天,白天則冒著黑煙,那是圓明園三山被洋兵燒了。你們爺爺看了傷心,看一回哭一場,整天都唉聲嘆氣的,那段日子真不是人過的。再后來,兩宮太后帶著小皇帝回京了,西太后又把你們爺爺召到宮里唱戲。那會兒他的身體已經(jīng)發(fā)胖了,演花旦本來并不討好,可西太后卻認為,胖才能顯示蕭太后的雍容華貴,乃賜以‘胖巧玲’的美譽。從此以后更加一發(fā)不可收拾,也就在那會兒,他才有了些積蓄,才買下了那幢位于李鐵拐斜街的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