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問倪匡:
“隨便一個人,用一把小刀,就可以把古龍叔叔殺死,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倪匡不回答,倪匡問我,我笑笑,我只能笑笑,連林肯和肯尼迪都被人隨隨便便的一槍射殺,我算什么,除了笑笑,我能干啥?
只不過從這一點,我又證明了一件事。
所以一個人真正的價值,并不在他的肉體,而在于他的意志和精神。
武俠小說強調(diào)的,看來好像是一個人的體力和武功、殘酷和暴力。
其實不是。
——至少我不是這么寫的。
我一向認(rèn)為,體力武功和陰謀,只不過能取勝于一時而已。
真正的勝利,還是要取決于他的意志、智慧、自信,一種樂觀進取的自信,所以正義之師往往都能在最后關(guān)頭擊敗強逆之旅。
楚留香能擊敗很多比他高強的對手,也因為如此。
所以我忽然感覺到,一個人生存的價值,只在于一點,只在于他生存時對于自己生命的看法態(tài)度。
如果一個人在心里認(rèn)為自己已經(jīng)死了,就算別人看他仍然活得鮮蹦活跳,他也已是個死人。
我敢說這句話,因為我有過這種經(jīng)驗,因為我不但在生理上死過一次,在心理上也死過一次。指妻子梅寶珠攜子離去。時隔吟松閣事件不遠(yuǎn),“屋漏偏逢連夜雨”。
寫武俠小說,拍武俠電影,眼前盡見滿天刀光劍影,一個生龍活虎的人,伸出手,踢出腿,肌肉的躍動美得宛如羚羊,宛如琴鍵,宛如春泉,宛如雙劍相擊后的震顫。
可是今天我忽然看見了另一種美。
我忽然看到了一個女孩,全身都不能動,她的頭被一種特別的醫(yī)療器具夾住,她的腿也被夾住,她的骨骼受到某一種極嚴(yán)重的損害,可是她仍然可以用一種非常明亮的眼光看著我,甚至還會給我看她用她唯一能動的手做的漂亮小雨傘。
因為她的心沒有被夾??!
還有一些小男孩,雖然在某一方面來說他們是有一點殘障,可是他們那種樂觀的態(tài)度,也許比這個世界上“那某部分的人”還要健全得多。
——他們至少不會去害人。
看到他們,我沒有哭,也沒有故作熱淚盈眶狀,因為我根本沒有這種必要。
我跟他們在一起,我大笑,他們也大笑,因為我們在那一刻,真的是非常開心的。
我發(fā)覺他們是真心喜歡我,我也是真的喜歡他們。
可是等到我離去時,我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他們是不是能常常這樣開心呢?
我希望他們能常常開心,我也希望我們認(rèn)識和我們知道的一些常常表現(xiàn)開心的人,能夠給他們一點開心,不管多少,只要有一點也足夠了。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夜深
雖在酒后,清醒無比,只覺得眼前有一燈如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