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還在同我們口舌周旋的野生江
許多年前,我還在青弋江邊的小鎮(zhèn)上當老師時,二弟攜他的女友來看我。我去街上買菜,一黑瘦中年婦人的攤位上,一堆雜魚中,有一條體滑無鱗、形若紡錘、兩斤來重的大昂丁魚吸引了我。細看,那魚扁圓的口腔位于頭的下部,且背部于鮮黃中稍著一抹灰黑斑彩,尾巴開叉……我一激靈,這不是回王魚嗎?
那條僅以十元錢被當做昂丁魚成交的極品回王魚,被我?guī)Щ丶抑校M管我那時的手藝不怎么樣,但斬成兩段后,佐以少量料酒和蔥姜紅燒出來,鮮、嫩、滑、爽,那個滋味還是挺叫人傾倒啊……只覺黑魚少其肥美,鲇魚則多其腥膩,食之不能停箸,令我們大呼過癮!回王魚屬雜食性底層魚,多靜居在湍流外的巖縫和石穴中,同鱖魚一樣,常獵狩小魚小蝦為食餌,故肉極細膩,且無刺?;赝豸~另一特點,同我們江南水澤常見的黑魚和鲇魚一樣,孵化的魚苗抱團,不四散亂竄,全部成群結(jié)隊尾隨著父母生長。
嚴格地說,回王魚盛產(chǎn)于壽縣正陽關(guān)及鳳臺縣黑龍?zhí)丁⒊埳娇谝粠?。每當淮河汛期,回王魚凌波歡躍躥越,有的逆水上溯至河南的三河吏,有的順流而下,可溜到江蘇的洪澤湖口,雖暢流八百里長淮,但它們生兒育女的長期棲息地卻不離安徽境內(nèi)淮河中游一帶,因此,是地道的“皖地奇珍”。相傳西漢淮南王劉安都壽春(今壽縣)時,有人上獻這種珍貴而不知名的魚。劉安食后甚覺美味可口,因其體黃,就隨口名之為“回黃”,并常以此魚宴請王公貴人,是以漁民們又稱淮王魚。捕撈回王魚也很有趣。據(jù)說,歷代都有專以捕撈回王魚為業(yè)的人。其法是在較小的木筏上扎成草窩,填些泥石,下沉到水底洞穴旁,讓回王魚感其環(huán)境舒適,自動鉆進去棲息、生兒育女繁殖后代。待到一定時日,用絞車將木筏起上水面,便可收取大小成群的回王魚。后來,淮河水質(zhì)污染,加之往來如梭的船只噪鬧不安,喜潔愛靜的回王魚產(chǎn)量遽降,少數(shù)則零星遠遁他鄉(xiāng),曉風殘月,四顧凄惶。譬如被我炮制的這一條,就是從水碧沙清的青弋江里捕撈上來的,既已擺到菜場出售了,你不吃別人也會吃??上?,竟無人識得其曾為皇家珍饈、淮上極品的身世,而讓其雜處尋常魚中以至埋沒了身價。
除了淮河回王魚,還有一種長江魚,而后者無論是名氣還是種群數(shù)量上都要遠遠超過前者?;春油豸~時下已很難一見,而正宗的野生江,只能碰運氣直接在漁船上買到,平時所見幾乎都是養(yǎng)殖的江。
過去我們這里有“長江三鮮”之說,多謂刀魚、鰣魚與螃蟹。螃蟹算不得魚類,故有人以河豚頂包;但河豚也是魚中異類,于是又推出魚接替。其實,從皖江這里再往下游去,豐腴肥美的魚與刀魚、鰣魚一起并稱“長江口三寶”,是當之無愧的。讓人嘆息的是,日漸稀有的刀魚早已貴至一斤數(shù)千元,而多年前就絕塵而去的鰣魚,更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唯有魚,還在口舌間同我們周旋著。
同淮河回王魚一樣,長江魚一直被列為魚中上品,其肉質(zhì)細膩,鮮嫩不腥,除了一條大脊,肉中無刺,兼具鰣魚之味、河豚之鮮,一般長江無鱗魚無法與之相比。就口味來說,如果硬要定一下長江魚的位置,剔除多刺的刀魚,那么我想,它應該還是在河豚和鰣魚之后吧……能與河豚和鰣魚相提并論,那也是一種非常了不得的榮耀啊。
江皮膚黑,有的作青灰色,不像淮河回王魚那般通體明黃而綴有灰黑彩斑,它們尾部都是開叉的,有別于普通的鲇魚和昂丁。背上的大刺,也是比昂丁的小,比鲇魚的大,所以江在我們這里普遍的稱呼是“江”或“”。它們都生有胡須,看上去每一位都是長老級的。江為什么皮黑?我們這里漁民中有個傳說:江原為天上監(jiān)督管理諸魚之神,一次酒后亂性調(diào)戲仙宮侍女,被玉皇大帝打入凡界,被壓在長江大石之下。有一天,一只黃鶴飛掠江面,聽到江中有呼救聲,遂潛入江底,見魚凄苦慘狀十分同情,便向玉帝求情,使其免去了苦役。
那年我去長江三峽參加一個由海峽兩岸和香港、澳門的學者、作家、報人圍聚的會議。晚宴上當?shù)刂魅私榻B一道三峽名菜,說是“清蒸江團”,我往席上看去,嘿,那不就是清蒸魚嗎?后來問了一下別人,果真就是長江魚,他們稱做“江團”,我不知道何所來由。聽說,好像湖北和四川人都是這般叫的。不過那晚的“江團”確實大放光彩,燈光打在魚體上,晶亮澤潤,色型美觀,能把魚燒到這種功夫的人,身手定是不凡……主人在致歡迎辭,我們卻盯著魚看,口水不經(jīng)商量地滿嘴泛溢。終于可以大快朵頤了,這魚身上除了那根大脊,細刺幾乎是沒有,基本可以無障礙入口,柔嫩潤滑,油而不膩,給蒸得稍有繃裂的魚皮還特別有韌性,真是不可讓筷子錯過了好辰光!
野生的江越來越少,養(yǎng)殖的魚產(chǎn)量雖多,味道卻難與原長江野生魚媲美。住在長江邊有一個好處,就是能吃到野生的長江魚,但必須自己動手做,如果是到店里去吃,就很難有保障了。
下江菜更喜歡紅燒,所以紅燒魚在下江菜里也算是一道經(jīng)典菜式。也有店家創(chuàng)新,引入徽菜的粉蒸手法,將魚身浸入料汁后裹拌五香米粉上屜籠蒸,口味獨到,醬香濃郁。到了我手里的江則一概處之以紅燒。先將魚收拾干凈,分頭、尾、身斬成三段,再將蔥姜和蒜頭切細入油鍋煸香,然后將魚塊滑炒,烹入紹酒去腥,加入安慶豆瓣醬、老抽、糖及適量清水燒開,轉(zhuǎn)小火煮半小時,至魚肉入味,湯汁濃稠,最后撒上蔥花,起鍋裝盤即可。
“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是東坡的詩吧。板橋亦有詩:“江南鮮筍趁鰣魚,爛煮春風三月初。”如今,長江鰣魚已絕跡多年,但這并不妨礙我拿魚頂包來續(xù)接口腹的欽羨神往。這些年,每至春深時,我總是要尋來江,做一款春筍魚,也別有一番滋味。鍋中燜至魚酥油出,投入切成滾刀塊且焯過水的鮮筍,燒到湯汁收濃即成。品入口中,魚腴厚春筍嫩脆,加上那種清香綿綿的筍味,仿佛咽下去的就是氤氳在時空深處的濕潤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