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艷鳳游龍
“九域之內,非戰(zhàn)不成其國,四海之下,失天日而無光。兵者,兇也,不祥之器,至危之道。以此毒天下,而民從之,吉復何咎?
“蒸民之疲,在朕一人,天下愁苦,在朕一人,及其萬方有罪,在朕一人,朕一人之罪,無以之萬方……” 楚國,灃水渡。細雨如芒,隨風斜入,將渡口前竹木刻成的詔書染成深暗的黃色,亦將這滔滔江水化作千里煙波茫茫。
三日之前,東帝降詔罪己,頒行九域,世間眾說紛紜,毀譽參半。服之、嘆之、贊之、謗之,這前所未有的詔書讓天下諸國莫不震驚。
子嬈站在木棧之前,隔著綿密的雨幕一字一句看下去,微風忽過,將她竹笠之上的玄色輕紗淡淡揚起,露出唇角一絲淺笑,半副玉容初露,驚鴻般一瞥,令旁邊避雨的行人無不屏住了呼吸。
風過如煙,子嬈妙眸低轉,忍不住含笑輕嘆,這人啊,真?zhèn)€是心深似海,反手乾坤。這么一道詔書,短短兩三百字,巫族人脈凋零,倒也作罷,那九夷族卻怎還翻得出他的掌心?就連堂堂楚國也平白挨了一巴掌,怕是得止戈息兵,消停些時日。
她轉身離了棧頭,踏上一艘停泊在江畔的渡船,摘下竹笠,笑意未收的艷色令迎上前來的船家呆了一呆,說話也略見不暢,“姑……姑……姑娘……”
子嬈眼角一勾,笑道:“我看起來很老嗎,竟做得你姑姑?”
“不是,不是,姑娘說笑了。”那船家堆起笑來解釋,急忙退了兩步,將子嬈讓到上層船艙,顯得十分殷勤。
這是一艘寬敞的渡船,裝飾豪華有別于普通船只,船艙上下兩層皆設有精席雅座,供客人飲酒品菜、觀賞江中風景,從灃水渡到楚都上郢兩三個時辰的水路,這樣的渡船并不少見,但今日不知是否因風雨的緣故,卻只有這一艘停靠在此。
此時船未起錨,艙中已有些客人在座。上層船艙當中兩張桌子坐了七八個束軟甲、佩長劍的人,內中一色白衣,看樣子是同出一門的弟子;臨近他們是幾個商客,所著服飾像是來自南楚,幾人非但衣衫華貴,點的酒菜也極為講究,每人身旁皆帶著一條長形包裹,不知是什么貨物;再往里一邊坐了四個大漢,面目頗有些相似,面前皆是大碗酒大塊肉,聽說話的口音并非楚人;離子嬈最近的是兩個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一著綠袍,一著赭衣,貌雖風雅,卻寬手長臂,身量高壯,尤其面對子嬈的那人隼目鷹鼻,神情陰鷙,令人見之便生出不舒服的感覺。
子嬈所坐的是船上最后一張空桌,船家上前笑問:“姑娘要不要用些什么酒菜?”一邊說話,一邊眼睛直往那曼妙的身段上逡巡。
子嬈眼風帶過,轉而一笑,“隨便什么小菜,揀可口精致的送來?!?/p>
船家答應著去了,不過一會兒,便將飯菜送了上來,子嬈倒不急著品嘗,倚窗而坐,將這客船打量。發(fā)現下層船艙不知為何以油布遮擋起來,并不招待客人,甲板上也不見船夫忙碌,唯有風雨漸急,一片煙色迷蒙。
江畔浪涌,船身隨著江水起落不休,微微輕搖,這時忽然艙簾一掀,帶起一陣細雨斜飛,一個年輕男子闊步而入,身后跟著船家一聲招呼,“貴客到——”
此人出現在門口的一剎那,子嬈敏銳地察覺到船上氣氛有一絲細微的異樣,似是極快的一瞬凝滯,立刻又恢復如常。抬眸看向那人,只見他身著墨黑色緊身武士服,沾雨微濕,但分毫不見狼狽,冠帶束發(fā),背插長劍,身形頎長卻不瘦弱,肩寬腰窄,龍行虎步,雙目奕奕隱含精芒,掃視之間竟有一番睥睨氣勢,令人心折。
那人環(huán)目一周,見已客滿,便走到子嬈桌前抱拳道:“在下唐突,不知可否與姑娘同桌暫坐?”他說話時直視對方雙目,舉手投足間帶著極強的自信,有種十分吸引人的氣質。子嬈點了點頭,“公子請便。”
那人道了聲謝,拂衣落座。船家早趕過來伺候,滿臉帶笑,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人,好似天上突然掉下來一尊財神,旁邊一直令人垂涎的絕色反倒變得無足輕重。
那人丟出塊楚金,吩咐道:“不拘什么菜,但要好酒,快些送來?!?/p>
那船家與他目光一觸,竟不敢正視,忙低頭哈腰地接了賞錢去辦。
船身一晃,終于緩緩駛離渡口,子嬈只隨便嘗了嘗菜肴,便倚欄靜望窗外,轉眸間偶爾與那人目光相觸,彼此微微一笑,他眼中毫不掩飾驚艷的贊嘆,卻又并不讓人覺得唐突。
外面雨勢略急,江上白茫茫舟船難見,棧頭那被雨水洗得清亮的王詔亦漸漸消失在視線之外。子嬈不著痕跡地再嘆一口氣,驕傲如他,清高如他,為這片風雨飄搖的江山,卻將一個“忍”字練到了極處,九族天下,四海臣民,一代代不變的傳承……
正出神時,忽聽旁邊那兩個文士打扮的人隨口閑聊,其中一人冷笑道:“方才在渡口看那王詔,堂堂天子屈尊罪己,莫不竟是走投無路了?區(qū)區(qū)一個九夷族也至于如此,倒真是叫人想不到。”
那赭衣人道:“王族式微,九域諸侯群起,當今東帝不過一個弱冠少年,有什么能耐撐得起天下?”
“說得是,我看王族是氣數已盡,如今罪己,下一步便該退位讓賢了,八百年江河日下,倒也不稀奇?!?/p>
“連九夷族的娘們都能逼得他如此,倘換作楚、穆等國,怕不是要嚇得跪地求饒?哈哈……”
兩人舉杯對飲,聲音雖不大,子嬈卻聽得一清二楚,鳳眸冷冷一掠,一刃清光似輕羽點水,稍縱即逝,艷紅的唇,淡淡抿起。對面那黑衣人亦將這些話聽得分明,眉峰輕挑,遙望向已然看不清晰的棧頭,眼中卻是一片深思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