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茶室而言,即便在座者從視覺上將外在的風景完全遮斷了,但茶室與巨大建筑物不同,它只有四個半鋪席以下的狹小空間,而且是直接坐落于外在自然當中,無論自然景觀如何被遮斷,作為自然的“氣氛”是不可能被遮斷的。而且,用來遮斷自然風景的天花板和墻壁,在制作的時候也故意給人以鄉(xiāng)間田園的象征性暗示,因而我們坐在里面,即便眼不見一草一木,也能感到身邊的自然氣息。遮斷了都市中的那些人工的自然光景,卻更有利于想象大自然的深處流動著的無限的寂靜性。這樣做或許是力圖“從視覺的比例感上,不能讓人感到居室的狹窄”。我們在高樓大廈中眺望庭院與周圍的自然風景的時候,由于直接地感受到了室內(nèi)與室外的區(qū)別與對立,反而卻感到了自身與大自然的疏離感,至少是難以擺脫自己“不在自然中”的那種感覺。而在草庵風格的茶室中,雖然看不見外界自然,但我們可以通過想象作用去感受自然。對此,那部著名的《南方錄》中記載了利休的一段話:“……以雪月之色涂抹墻壁,以岸陰山之弱光線設計窗戶,是我所特別留意之處。遮斷道人目光,背月色、避景觀,此等住所,卻有高尚之規(guī)格,為言語筆端難以言喻?!?/p>
第二點,就是茶室的游戲性?!坝螒蛐浴边@個詞或許用得不太恰當,我使用這個詞要表達的意思是:茶室作為建筑,具有一種基本的傾向,就是脫離生活中的嚴肅生活中的實用性,或者擺脫嚴肅的精神生活中的目的性,而通過假定性的模仿,來體現(xiàn)人與自然的現(xiàn)實關(guān)系。在這一點上,茶室建筑與城市一般建筑的那種現(xiàn)實生活中的嚴肅的實用性、神廟寺院乃至紀念性建筑的嚴肅的精神性與宗教性相比較,其游戲的特性就突顯出來了。即便不做這樣的比較,從一般建筑的有用性、功利性的本質(zhì)來看,草庵式茶室的極端狹小、非牢固性等,是故意造成不方便,而這里恰恰是帶有一種游戲的性格。本來,茶室的別稱“風雅屋”這個詞本身,就多少含有游戲的意味。
茶室的這種消極的性質(zhì),作為游戲性的必然條件,另一方面又帶有一種輕快灑脫、纖細精巧的性質(zhì),這一點也是不能忽略的。不僅如此,這種現(xiàn)實的消極性與審美的積極性,在茶室中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結(jié)合在一起。正如后文中將要論述的,茶室這種建筑在內(nèi)部構(gòu)造方面,又有著令人吃驚的自由性和便利性。本來茶室是茶道的特殊建筑,是舉辦茶會的場所,而茶道乃至茶會,總體上說是以人間生活本身為素材的一種藝術(shù)活動,至少是一種游戲活動。茶室要表現(xiàn)這種精神宗旨,就要在整體上或者部分上顯示出這種性質(zhì)。然而我所說的“游戲性”指的是茶室建筑的具體構(gòu)造和建筑材料的使用等方面,未必只是指“游戲藝術(shù)”這種高級的精神性的“游戲”。
例如,利休風格的茶室有所謂的“躪口”,可以從中看出所包含的游戲性?!败k口”那種東西,在我們一般外行人看來簡直不可思議。《橘庵漫筆》一書曾寫道:“茶室的小入口叫做‘躪口’,不分貴賤老幼,都從此口進入。完全是仿照穴居的體制?!薄恫璧荔芴恪芬矊懙溃骸叭肟谧畲蟮囊獢?shù)妙喜庵??吹揭恍O民的房門很小,一些居士便喜而仿之?!彼^“仿照穴居的體制”聽起來會覺得稀奇;而模仿漁民的房門,對于茶室來說,只要想一想有的茶室設有貴人入口(在書院式的茶席中被使用),就會明白這種東西歸根到底是一種戲仿的產(chǎn)物。不過,從建筑家的立場看,這個所謂“躪口”也有特別的存在的理由。上文引述過的堀口氏在《茶道的思想背景及其構(gòu)成》一文中,曾對這個問題做過饒有興味的解釋。他寫道:我們發(fā)現(xiàn),作為藝術(shù)品來看,它那不周到、不方便的入口,對于審美觀照卻是有意義的。在很多情況下,茶室都不是那種寬敞的房間,一般是四張半鋪席大小,還有一種稱作“一大鋪席”的,面積不足一坪①坪:日本的土地面積單位,一坪等于3.3平方米。。天花板的高度一般也不足七尺,是現(xiàn)在城鎮(zhèn)建筑物房間的最低限度。因為太小,乍看上去不像是一個獨立的房間。茶室一般還設有一個寬三尺、高接近六尺的出入口。這種特有的小空間,又以窄而短的甬道加以調(diào)和。與人體相比,那小小的空間無論如何都會讓人產(chǎn)生一種身處洞穴一般的“狹小感”。然而,當你貓著腰鉆入“躪口”的時候,恰如從窺視孔看見一幅圖畫一樣,在眼前展現(xiàn)的是室內(nèi)的那種超越尺度的完整獨立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