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蕓一直患有血疾。由于她弟弟克昌長期在外杳無音信，母親金老太太過度想念兒子，為此而臥病不起，不久就病死了。陳蕓為此而過度悲傷，從此落下了病根。自從認識憨園，她的病一年多都沒復發(fā)，我暗自慶幸憨園是她的一劑良藥。不幸的是，憨園最終還是被有錢有勢的人搶了過去。那人以千金巨資作聘禮，還承諾贍養(yǎng)憨園的母親。就這樣，美人投入沙叱利的懷抱。

我知道這件事后一直沒敢對陳蕓說，怕她再度傷心而舊病復發(fā)。一天陳蕓獨自一人前去拜訪憨園，終于知道了這件事，回來之后哭得異常傷心。對我說：“我怎么也沒想到憨園會這么薄情！”

我就安慰她：“不是她薄情，還是淑姐你太癡情了！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青樓里面出來的人，你怎么能奢望她們有情有義呢？而且，像她那樣習慣于錦衣玉食的女子怎么安心過一種粗茶淡飯的生活呢？與其娶了后悔，倒不如及早放棄?！?/p>

我雖然再三勸慰，但都無濟于事，陳蕓總認為自己受到欺騙而難以釋懷，過度的怨憤終于引發(fā)了更為嚴重的血疾。疾病的侵襲使她異常虛弱，終日臥床不起，求醫(yī)問藥也沒有什么效果。她的病時好時壞，人瘦得皮包骨頭。醫(yī)藥費也是個大的負擔，沒過幾年，我們就負債累累。我們的處境日益艱難，外面閑話也漸漸多了起來。父母因為陳蕓和一個妓女結(jié)拜為姐妹（我們是書香衣冠之家，在社會上有一定的地位，而妓女地位低下，與她結(jié)拜，有辱家門聲譽）因而日漸討厭她。我夾在中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能不斷地調(diào)解，整天受累受氣。那段日子，我已經(jīng)忘記人世間還有做人的樂趣。

我和陳蕓育有一兒一女，女兒名叫青君，當時已經(jīng)十四歲了，讀了不少書，也非常賢惠能干，典當衣服首飾全靠她一人操勞。兒子叫逢森，當時也有十二歲，正在私塾讀書。

因為要照顧陳蕓，我好幾年都沒出去謀求差事了，就在家里開了一間畫鋪。然而家庭開支實在是太大，三天的進項不抵一天的開銷。我拼命地想辦法掙錢，整天都在發(fā)愁。寒冷的冬天，家里連一件棉襖都添置不上，只能硬撐。青君全身只穿一件單衣，都凍得瑟瑟發(fā)抖，嘴上卻不住地安慰我說：“爹爹，不冷，您別擔心?！标愂|看到自己如此的拖累家人，就拒絕看病吃藥。

偶爾，她也能夠起床。不久，我有一個叫著周春熙的朋友從?？ね跄桓紊蠚w來，想請人繡一部心經(jīng)。陳蕓考慮到繡經(jīng)能夠消災祈福，加之對方出價很高，陳蕓就把活兒攬了下來。但是春熙的時間很緊，不能等得太久，陳蕓就加班加點十天完工。身體非常虛弱的人驟然如此勞累，身體自然是吃不消的，不久陳蕓又添了腰酸頭暈的毛病。她哪里知道，生來薄命的人，佛祖也不會發(fā)慈悲保佑她??！繡完心經(jīng)后，陳蕓的病情更加沉重，生活愈發(fā)不能自理了，一會要人伺候吃飯，一會要人伺候喝水，家里人因此而更加厭惡她。

有一個歐洲人在我畫鋪的旁邊租了一間房子，以放高利貸為業(yè)。因為他請我給他畫過畫，我們因而相識。我有一個朋友向這個外國人借了五十兩銀子，請我為他擔保，我不便推脫推脫，就答應下來。沒想到這家伙竟然帶著銀子就遠走高飛，再也不見蹤影。歐洲人看到款項無著，就向擔保人逼債，經(jīng)常前來嘮叨。開始的時候我以字畫作抵押，到最后，已經(jīng)沒有東西可押了。年底的時候，我父親回家了，那個歐洲人又來逼債，在家門口大叫大嚷。父親知道這件事后，把我叫過去狠狠地訓一頓：“我們是書香門第，是要臉面的，怎么能欠這樣一個無賴小人的錢呢？”我正在解釋，陳蕓小時候的一個干姐姐正好派人過來問病。陳蕓這個干姐姐已經(jīng)嫁到錫山（今江蘇無錫錫山）的華家，聽說陳蕓病得厲害，就派人過來探病。我父親聽說陳蕓的干姐妹派人來了，就以為是憨園的人，更加怒火中燒，訓斥我：“你的媳婦不守婦道，和妓女結(jié)拜為姐妹。你也不求上進，整天和那些無賴廝混。把你逼上絕路，我不忍心。現(xiàn)在給你三天，自己想想該怎么辦吧。否則，我就去公堂告你大逆不道！”

陳蕓知道這件事后，不停地哭泣：“公公婆婆這樣生氣，都是我的罪過啊。我死，你外出，你一定不忍心；我活，你離開，你一定舍不得。怎么辦呢？這樣吧，先把華家的來人叫過來，我支撐著起床和他談談，看看有沒有別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