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三 坎坷記愁(4)

浮生六記 作者:沈復(fù)


及醒,東方已白。短墻外忽有步語聲,急出探視,蓋土人趕集經(jīng)此也。問以途,曰;“南行十里即泰興縣城,穿城向東南十里一土墩,過八墩即靖江,皆康莊也?!庇嗄朔瓷?,移爐于原位,叩首作謝而行。過泰興,即有小車可附。

申刻抵靖,投刺焉。良久,司閽者曰:“范爺因公往常州去矣?!辈炱滢o色,似有推托,余詰之曰:“何日可歸?”曰:“不知也?!庇嘣唬骸半m一年亦將待之?!遍捳邥嘁?,私問曰:“公與范爺?shù)绽删艘??”余曰:“茍非嫡者,不待其歸矣?!遍捳咴唬骸肮么??!痹饺?,乃以回靖告,共挪二十五金。

雇騾急返,蕓正形容慘變,咻咻涕泣。見余歸,卒然曰:“君知昨午阿雙卷逃乎?倩人大索,今猶不得。失物小事,人系伊母臨行再三交托,今若逃歸,中有大江之阻,已覺堪虞。倘其父母匿子圖詐,將奈之何?且有何顏見我盟姊?”余曰:“請勿急,卿慮過深矣。匿子圖詐,詐其富有也,我夫婦兩肩擔(dān)一口耳。況攜來半載,授衣分食,從未稍加撲責(zé),鄰里咸知。此實小奴喪良,乘危竊逃。華家盟姊贈以匪人,彼無顏見卿,卿何反謂無顏見彼耶?今當(dāng)一面呈縣立案,以杜后患可也?!?/p>

蕓聞余言,意似稍釋。然自此夢中囈語,時呼“阿雙逃矣!”或呼“憨何負(fù)我!”病勢日以增矣。

余欲延醫(yī)診治,蕓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喪,悲痛過甚;繼為情感,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過慮,滿望努力做一好媳婦而不能得,以至頭眩怔忡諸癥畢備。所謂病入膏肓,良醫(yī)束手,請勿為無益之費。

憶妾唱隨二十三年,蒙君錯愛,百凡體恤,不以頑劣見棄。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無憾!若布衣暖,菜飯飽,一室雍雍,優(yōu)游泉石,如滄浪亭、蕭爽樓之處境,真成煙火神仙矣。神仙幾世才能修到,我輩何人,敢望神仙耶?強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dāng)_??傄蚓嗲椋∶?!”

因又嗚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終歸一死。今中道相離,忽焉長別,不能終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婦,此心實覺耿耿?!毖砸?,淚落如豆。

余勉強慰之曰:“卿病八年,懨懨欲絕者屢矣,今何忽作斷腸語耶?”蕓曰:“連日夢我父母放舟來接,閉目即飄然上下,如行云霧中,殆魂離而軀殼存乎?”余曰:“此神不收舍,服以補劑,靜心調(diào)養(yǎng),自能安痊。”

蕓又唏噓曰:“妾若稍有生機—線,斷不敢驚君聽聞。今冥路已近,茍再不言,言無日矣。君之不得親心,流離顛沛,皆由妾故。妾死則親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牽掛。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歸。如無力攜妾骸骨歸,不妨?xí)贺扔诖耍龑砜啥?。愿君另續(xù)德容兼?zhèn)湔撸苑铍p親,撫我遺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腸欲裂,不覺慘然大慟。

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斷無再續(xù)之理,況‘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耳?!?/p>

蕓乃執(zhí)余手而更欲有言,僅斷續(xù)疊言“來世”二字。忽發(fā)喘口噤,兩目瞪視,千呼萬喚已不能言。痛淚兩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漸微,淚漸干,一靈縹緲,竟?fàn)栭L逝!時嘉慶癸亥三月三十日也。當(dāng)是時,孤燈一盞,舉目無親,兩手空拳,寸心欲碎。綿綿此恨,曷其有極?

承吾友胡省堂以十金為助,余盡室中所有,變賣一空,親為成殮。

嗚呼!蕓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懷才識。歸吾門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饋缺乏,蕓能纖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辯析而已。卒之疾病顛連,赍恨以沒,誰致之耶?余有負(fù)閨中良友,又何可勝道哉?!奉勸世間夫婦,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過于情篤。語云:“恩愛夫妻不到頭?!比缬嗾?,可作前車之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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