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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反時我正在北師大中文系讀一年級。平反決定在全年級宣讀時,我的平靜使自己都覺得吃驚。被逮捕,被開除,這些驚心動魄的字眼,對我來講已經(jīng)算不上是刺激,平反與不平反,似乎對我都沒多大意義了。就是不愛聽別人說我是反“四人幫”的英雄。張志新的死是悲劇,可我的被捕是鬧劇。我要真的是英雄,倒顯得那些抓我的人不那么荒唐了。我還怕那些真心實意的贊揚??淠銏詮?,說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兒坐了兩年牢還能保持身心健康很不簡單。其實只有我自己最清楚,事實并不是這么回事。當(dāng)生活把你拋進(jìn)火坑,你不得不在里面時,根本談不上什么堅強和勇敢。你有的不過是活下去的本能,別人所能承受的你也同樣能承受。我覺得最不能接受的是關(guān)于是否出賣過朋友的委婉詢問,我的回答一定讓人很掃興:我之所以沒有出賣什么,是因為我實在是什么也不知道。我無法假設(shè),如果我知道更多,會不會在幾十個小時輪番審訊的疲勞戰(zhàn)術(shù)中敗下陣來。我不是一個遇羅克式的自覺革命者,我缺乏最起碼的政治常識,我是一個完全名不副實的政治犯。
雖然兩年監(jiān)獄生活對于一個沒有思想準(zhǔn)備的女孩子來說,的確不那么容易對付,但已經(jīng)挨過來了,我不耿耿于懷,也不心有余悸,更不感激涕零。但是在二十世紀(jì)七八十年代的中國,一個坐過牢的人和一個沒坐過牢的人畢竟是不同的;一個坐過牢的女孩兒和一個沒有坐過牢的女孩兒尤其是不同的。
當(dāng)你被放在政治的社會的層面時,沒有人會公然地因為你坐過牢而歧視你,相反更多的人會同情你甚至欽佩你,毫不虛偽地同情你和欽佩你。但當(dāng)你被放在女人的層面時,你坐過牢這一事實就會在人的潛意識里被一再地強調(diào)和放大,這時候,一切原因就都被推到了次要的位置。人們只記住了一個無論如何也抹殺不了的事實—這是一個坐過牢的女人。在人的理智里這絕不是一個壞事實,但卻是一個復(fù)雜的事實,而復(fù)雜在中國人的語匯里是極其微妙的。那么,強調(diào)和放大到底想記住或者忘掉什么呢?你的傷疤或者你的眼淚,你的堅強或者你的軟弱,你受過的委屈或者你得到的尊嚴(yán)?都是,又都不是??傊覐娜藗?,包括正直善良的人們的神態(tài)中讀到了“另眼相看”,這使我產(chǎn)生了一種良家婦女一時失足墮入風(fēng)塵的感覺。也許是我把這種感覺夸大了,因為當(dāng)年我和他們一樣,沒有意識到這種無惡意甚至是善意的“另眼相看”曾經(jīng)怎樣壓迫著我,并不斷地給著我被排除的暗示。從此我似乎真的被排除了。也就是說,我的被排除從坐牢的內(nèi)容轉(zhuǎn)而成了坐牢的形式。
也許就是從那時起,我不再是需要由一凡呵護(hù)的孩子。我非常不幸地、毫無例外地長大了,在一凡面前躍躍欲試,并且終于離開,終于走遠(yuǎn),丟下一凡一個人……我在證明了一個人對一個人的絕對影響之后,又無可奈何地證明著每一個人的絕對選擇。
我與一凡,誰對誰錯?或者誰更對,誰更錯?
在我的思緒流連在對一凡的回憶而久久不能平靜的日子里,我好像才意識到,信仰和真理是不能等同的。真理是金,或許要靠幾代人的犧牲才能顯現(xiàn)出耀眼的光芒;而信仰–信念–理想,也許還有宗教,則是鹽,是生活中須臾不可缺少的。一凡的信仰是真理,或者更接近真理嗎?似乎都不重要。不能苛求每個人都真理在握,但愿每個人都信仰在心。
對于讀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青春之歌》長大,接受了五六十年代教育的人來說,面對為信仰而獻(xiàn)身的理想主義并不陌生。然而,曾幾何時,經(jīng)受了時代的變遷之后,這種理想和情調(diào)對于許多人來說成了“過去時”。一凡的與眾不同僅僅在于:他接受了一種信仰并義無反顧地為之奮斗終生。而另一些人則起了變化,雖然這變化的背后,是一部部血淚澆鑄而成的家族史,是少男少女們踏著自己的童貞寫成的心靈史,這小小的差異仍然無可爭議地劃分了人格的高下。這些真的那么不屑一顧不值一提了嗎?
同齡的朋友們,請想一想,如今,當(dāng)年輕時的伙伴聚會散場之后,不管你是從怎樣豪華的酒店或怎樣寒酸的飯館走出來,走在喧囂或沉寂的夜色中,你為什么會陡然地生出一點兒向往,禁不住感嘆每天都懸在你頭頂?shù)囊箍战裉焓侨绱说拿篮?;而?dāng)你“咔嗒”一聲打開房門,走進(jìn)你那或者仍然簡陋或者不再簡陋的家時,又為什么會陡然地生出一絲失落,為你日復(fù)一日面臨著的瑣碎而煩惱?想一想吧,對于已過不惑之年的我們,那樣的時刻意味著什么?
如今的年輕人到了中年將無從體驗這種失落的痛苦,因為那個時代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我們所了解和生活過的那個時代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即使他們?nèi)匀豢梢蚤喿x我們讀過的書,仍然可以像我們當(dāng)年那樣徹夜暢想,但是他們思維和感受的方式已經(jīng)不同了。孫子無法理解祖輩,兒女無法理解父母,就像我無法完整地理解一凡。他們不了解,甚至也不愿意了解充滿著神秘與眼淚的理想主義。這種理想主義已經(jīng)逝去了。對我們這代人來說,那或許是一抹殘陽,或許是一縷陰影,但對于今后的年輕人來說,那是一種無從想象的存在。在他們的身上,構(gòu)成遺傳的染色體已經(jīng)變異了,無法理解不是他們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