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那些日子,每個星期天我們都到七十六號去印刷裝訂我們的雜志,條件雖然艱苦,做自己喜歡的事大家都覺得很神圣。傍晚,我們再轉(zhuǎn)移到趙南家去聚會。來人不管是否相互認(rèn)識,都可以在那里朗讀自己創(chuàng)作的小說、詩歌、劇本,有時候也讀名著。在那里,我讀到了葉甫圖申科、帕斯的詩,知道了法國女作家瑪格莉特?杜拉的名字,并因她的短篇小說《琴聲如訴》而對她崇拜備至。
那個星期天的午后,陽光淡淡的,懶懶的,被七十六號凌亂、破敗的院子分割得支離破碎。他站在午后的陽光下,細(xì)長的腿由于內(nèi)八字腳而略微有點兒彎曲,腳下是一雙舊得沒有一點兒光澤的皮鞋,茶色褲子的褲角磨出了毛邊,下巴的胡子長長的,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
當(dāng)時他在和誰說話,說什么我已不記得,但我記得他的姿勢和表情。兩臂抱在胸前,冷峻、若有所思—這是他的常態(tài)。在他死后這些漫長的日日夜夜中,我曾竭力回憶我們相識以來共同度過的日子,有許多細(xì)枝末節(jié)都淡忘了,唯有他的形象、姿勢、動作、表情會從記憶中凸現(xiàn)出來,揮之不去。有時候不經(jīng)意時,他會突然向我走來—推著那輛叮當(dāng)亂響的破車,慢悠悠地向我走來;挎著那個破舊的黃書包,一肩高一肩低地向我走來;穿著那件草綠派克式大衣,步履沉重地向我走來……冷峻而若有所思。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他的呼吸,甚至他的氣味,那種感覺是無法形容的。每當(dāng)這時,我會反省以往把“絕望”這個詞使用得太輕率……
就是那個星期天,他站在午后的陽光下。就在午后的那一瞬間,我產(chǎn)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我愿意,他一定會愛上我,我一定能讓他愛上我!
這個念頭使我得意,更使我吃驚,因為當(dāng)時我正另有所愛,他也正被大家說服著,成全另外一個女孩兒的戀情,更何況大家私下里還在議論關(guān)于他曾經(jīng)因為戀愛而自殺過的傳奇故事。幾年以后我們才真正戀愛,又過了幾年我們才結(jié)婚生子,經(jīng)歷了愛的幸福和與之俱來的恐懼,經(jīng)歷了生的期待和與此相伴的死的絕望,而這一切都始于那個周日的午后,始于偶然回首的一瞬間他那冷峻而若有所思的樣子對一個女孩兒的觸動。
一個人的吸引力是很微妙的。一次,我和畫家栗憲庭從外地出差返京,他去火車站接我,握手寒暄之后很快便分手了。后來我和栗憲庭成了朋友,他對我說:“你的男朋友真棒,是個了不起的男人?!蔽耶?dāng)時吃驚地說:“你們只有一面之交啊?!币院笫畮啄?,他們幾乎沒有交往,聽說他去世,栗憲庭說:“老周可是個好人,葬禮我一定得參加?!蔽蚁?,這只是一種印象,一個藝術(shù)家夸大了的直覺。但是,一個男人,他之所以引人注目必有原因,肯定不是衣著,不是相貌。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他的分量,他的獨特,肯定別有原因。一年多以后,《今天》被迫??覀兊慕煌宇l繁。那時我重病在家,又剛剛經(jīng)歷了一次感情挫折,他常去看我,幫我掛號陪我看病。有一段時間我住在清華大學(xué),怕我孤單,下班以后他趕到西郊再坐末班車回城。一次,他打來電話讓我別買飯,他來了才知道,那天是臘八。讓我吃驚的是,他居然給我送來了臘八粥和包子,趕二十里路用飯盒帶粥,這樣的事恐怕只有他才做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