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有篇很重要的訪談,說到張藝謀、陳凱歌電影中隱藏著法西斯情意結(jié),不過張藝謀的《滿城盡帶黃金甲》確實為此做了注解,雖然這部電影更能顯示他的手法的純熟,語言的干凈利落,幾乎沒有多余的段落——連一萬個人的殺戮、打掃和重新布景都那么干凈——其中的華彩段落,不能不刺激人想起里芬斯塔爾。
蘇珊·桑塔格批判里芬斯塔爾根深蒂固的迷人的法西斯主義,說:法西斯主義美學產(chǎn)生于對控制、屈服的行為、非凡努力以及忍受痛苦的著迷,(并為之辯護);他們贊同兩種看似相反的行為,即自大狂和屈服。征服和被征服的關(guān)系以典型的盛大慶典方式表現(xiàn)出來:群眾的大量聚集,將人變成物,物的倍增和復(fù)制。
“法西斯主義的戲劇表演集中在強權(quán)和傀儡之間的狂歡交易……其編舞術(shù)在不斷地變幻和定格的、精致的、雄性的造型之間來回切換?!睂懙谜婧茫喼本褪菫檫@部該死的電影寫的??軣o一不該死,皇后應(yīng)該死,因為其無緣無故的亂倫(沒有像原作的女人一樣有傾訴自己寂寞的空間);棄妾應(yīng)該死,因為完全的仇恨(可憐的陳瑾,完全沒有敘舊的機會,導(dǎo)演只安排了她仇恨);三個傀儡王子都該死,他們沒有任何一個進行的是合理反抗; “四鳳”也該死,她破壞了雄性造型間的平衡,用的是近乎現(xiàn)代K房三陪女郎的東北語音系統(tǒng)和根本行尸走肉的性格(漠然對待給皇后的下毒行為,毫無本能的善良)——群眾的死亡之上,是帝王的孤獨和仇恨——但是這種批判甚至都不是張藝謀的,而是一種現(xiàn)代社會的大眾邏輯——張根深蒂固地法西斯化了,沒有給任何小人物以辯白的機會?!独子辍分械乃镍P至少是愛得明白的,樸素的,而侍萍的復(fù)雜情感顯然不是仇恨所能概括。
相比之下,剛看的Blood Feud就正好相反——平民得讓人感動,蓮娜·維特梅勒不是我喜歡的導(dǎo)演,但是她的電影有獨到之處,《七美人》也是這樣。Blood Feud的封面上寫著“意大利一王兩后”,索菲亞·羅蘭、馬斯楚安尼、吉安尼尼——最后這個怎么都想不起來是誰,看見就明白了,總是在蓮娜·維特梅勒的電影里出入的他,有典型的南歐男人外貌,濃密的小胡子,上面是熱情的眼睛——可以上宣傳畫的男子,可是總有點東西妨礙他——也許是不經(jīng)意間露出的邪惡,自由自在滋生出來的邪惡,那種惡是《金瓶梅》中的小潘兒說的“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跑得馬”,民間自發(fā)生出的剽悍之道。
盡管也是以墨索里尼的興起為背景,但是電影里的西西里很有化外之鄉(xiāng)的意思,與《高龍巴》有異曲同工之妙,索菲亞·羅蘭涂著大黑眼圈,充當仇恨的鄉(xiāng)村寡婦,和馬斯楚安尼演的類似托爾斯泰的鄉(xiāng)村社會主義者、吉安尼尼的流浪漢演出著“愛恨情仇”——這詞真貼切,荒涼小鄉(xiāng)村里的愛情,總是干柴烈火般燒著,寡婦門前又注定是“是非窩”,盡管她是穿黑袍、大黑眼睛瞪人、手拿獵槍的寡婦。西西里的鄉(xiāng)村風格在電影里做得很好,簡陋的只有一兩幢齊整房子的街道;小而封閉的,沒什么新鮮氣息的鄉(xiāng)紳俱樂部;連古代的斗獸場遺跡也顯示出它的小,五六個法西斯分子就能在里面撐場面——另一半殘破斗獸場給了羊群,散滿了古代的臺階。放牧人近乎無所謂地站著,誰來都一樣,后面是漠然的天空。那一刻,顯出歷史的荒涼感,甚至歷史的熱鬧都顯出荒涼——留著托翁式胡子的社會主義者馬斯楚安尼被褐衫黨迫害,他們抓住他,控訴他和寡婦的奸情,用漏斗給他灌下大壺新榨橄欖油,之后的時間就是馬斯楚安尼發(fā)狂,這鏡頭顯然不是熱愛馬斯楚安尼的小布爾喬亞愛看的,但是我喜歡,喜歡他包著頭巾的狼狽相。這迫害帶著鄉(xiāng)村的粗俗、骯臟和熱鬧,有它喜氣洋洋的成分——可是這種喜氣完全是建立在化外之鄉(xiāng)上的,只有在這里,政治迫害才能弄成市井惡作劇,政治派別才能簡化為吃醋引發(fā)的對立——慣于政治隱喻的張藝謀做的全是相反的事情。
結(jié)束也是死亡,但是那死亡也是溫情的、個體的(集體主義的死亡本來就是極端荒謬的),寡婦趴在兩具尸體之間,說,我愛你,我的孩子是你的——是說給兩個男人聽的,確實我們也沒有清楚那是誰的孩子,一種溫暖的愛情觀——國內(nèi)好像只有金克木鼓吹過三人共處的愛情。
索菲亞·羅蘭、馬斯楚安尼還演過《特殊的一天》,墨索里尼登臺的那天,疲倦的家庭主婦的她和同性戀者的他是整幢大樓里沒有去看游行的少數(shù)例外——邊緣人在政治高壓下的崩潰、緊張和無奈,相互尋求溫暖又相互傷害的故事,也是完全反政治隱喻的純粹個體的生命掙扎。不過馬斯楚安尼也太不同志了,怎么看都不像,大概太愛女人的男人是不能演同志的——也就是個受迫害的男人。
年輕的時候,他、讓·馬雷在維斯康提的《白夜》里競爭一個女人,他是熱情的意大利男人。真心,有溫度的胸和手,有突然而來的感情,可是,讓·馬雷一個眼神就讓他退避三舍——男同志有時候真是神秘莫測。讓·馬雷野獸般的神情里煽起的不是欲望的火焰,而是森林里的熊熊大火,燒向不知名的空間。